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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116)

  “说呀!……”

  “说呀!……” “说呀!……”

  众人全耐不住这短暂的考验。

  婉儿平伸出一只手,仿佛一语定乾坤个人物,朗朗道:“听清楚。说了——诌书咧戏,不就是个编吗?阿猫阿狗全能,咱翟村的人何以不能?咱翟村人,不得助他人威风,灭翟村志气。来也是客,去也是客,如若不依,欢送而已!……”

  一阵的沉默。

  “二老爷子”,边听边点头不止,终于开口道:“有理,有理……”将脸转向对方首席发言人,质问,“翟村人何以不能?”

  “何以不能……”

  “何以不能……”

  “何以不能……”

  “三老爷子”、“四老爷子”、“五老爷子”,代表翟村坐镇一方的“老爷子”们,纷纷的将脸,从婉儿站立的那边儿扭转,盯住对面的某一个人,大体人数对等,一个盯一个,一声声质问起来。仿佛刹那间俨然的全都成了翟村的护法尊神。

  “诸位父老,诸位父老……”

  僵局出乎意料,翟文勉欲调解而词穷。

  他那倩女导演大姐,忽然喷的笑将起来,笑得媚波流溢,倩韵耸动,瞅瞅左边的自己人,复又瞅瞅右边的自己人,自问自答:“翟村人何以不能?啊?何以不能?天下人所能之事,翟村人也一定能嘛!我是这么认为的,你们呢?”

  “能!……”

  “能!……”

  “能!……”

  他们都说能。仿佛他们压根儿就没想说不能。

  于是双方众人,一齐的,又都将目光投向婉儿,打量她,如同打量一根桩子能不能拴住一匹驽马……

  婉儿任大家审视,傲傲的,全无半些儿不自在,也全无半些儿逞强之态。

  她那模样十分松弛自得。

  连她那“冤家”,这会儿,也确信起来——剧中就该有个重要的配角儿(尽管他对剧情还停留在仅知倩女和屠牛的程度),就该由翟村的婉儿扮演,而她一定能演得精彩绝伦……

  倩女导演大姐一拍桌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咱们要拍的是古装戏,婉儿,你就当我个心腹丫环吧!……”

  于是双方大鼓其掌……

  于是双方握手……

  隔着旧条案长桌,剧组一方,那些个穿新潮装的晚辈,虔虔诚诚地,毕恭毕敬地,预先演习过多次似的,同姿同势地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几位翟村老爷子们枯槁的左手或右手,摇,抖动……

  翟文勉挺受感动……

  当双方众人,来在翟玉兴开的个体饭馆内,笑语熙熙,交杯换盏,共庆晤谈成功之时,翟村的牛,正分散于一大片开阔的草甸子上,悠然自得地吃着九月里的茂草,全无大祸即将临头的预感。

  这些翟村的牛哇,近年来,都成了些享福的畜生了。拉犁拖车之类重役,人们是很少再劳它们的大驾了。翟村的人们,恩赐给它们宽松的自由。望见它们,想起的总是“老牛不觉夕阳晚,无须扬鞭自奋蹄”的过去,对它们的今天的存在,乐于视为富裕的一景。夏吃茵绿冬吃黄,偌大一片草甸子便是它们的“公共食堂”,用不着翟村人替它们的存在费什么心。

  那白牛是它们的“家长”。它们中十之八九,与它有着血脉关系,是它的后代。二十几年前,它的母亲因生不下来它,痛苦而死。它的母亲也是一头体格巨大的母牛。而它还在母腹中,就显得太大了。它在亡母腹中又蹬又拱,似乎要把一张上好的牛皮破损了强行出世。然而那毕竟是它办不到的。那时还是“集体”时代,饲养员翟兆兴——翟文勉的父亲,不忍见它活活窒死在亡母腹中,动了恻隐之心,急中生智,用镰刀剖开了似乎断气也许尚未彻底断气的母牛的肚子。它不稳定地站立在它所见到的第一个人眼面前时,浑身遍染亡母的腹液和鲜血。他瞪着它骇极了,以为它是个怪物。它瞪着双手沾满鲜血的翟兆兴也骇极了,以为他刚刚杀死它的母亲又欲加害于它。在灯光昏昏暗暗的牲口棚里,翟兆兴怜悯地摸了摸它的头。这一摸不要紧,翟兆兴倒退一步,扑通就给它双膝跪下了。在那刚刚出生的牛犊子的头上,他竟摸着了两只尖尖的牛角,一寸多长!他这一跪,它仿佛立刻悟到,它所见到的第一个人,不是它的弑母仇人,定是它的助生恩公。它伸长颈子,将头凑近他,哞地发出了第一声牛叫,舔他的手。世人所谓舐犊之情,斯时恰作犊舔之景。翟兆兴惊心甫定,完全是受一种责任的支配,烧热一大锅水,给它洗了澡。濯后才看出它是白色的。白得如雪如棉,白得甚至使人觉得有几分神圣。他将它抱在火炕头,恐它着凉,又将自己的被子盖在它身上。接着为它煮小米米汤。接着用米汤哺它喂它如怜弱婴。从此它与他形影不离……

  它越长越大,越长越壮。大得快,壮得异常。刚近交配之龄,它就成了翟村的一号种牛。二十年来它没干过别的什么活。它对翟村人报以的惟一义务,就是朝秦暮楚地去爱每一头他们推荐给它的母牛,并使“她们”受孕怀胎。二十来年内它没有个人浪漫经历。翟村人不许它逾越雷池施情泛爱。防止它糟踏垮了雄性牛体。这当然是一种特殊的关怀。它也从未有过蓄心积虑偷偷浪漫一两次的念头,因为“她们”是被经常不断地推荐给它的。当它与它的某一个女儿乱伦时,它没有丝毫犯罪感。过后也无忏悔意识。乱伦对于它也是一种义务。正如别的牛犁地拖车是义务。翟村人不曾亏待过它,它对翟村人贡献大大的……

  如今,它已是一头耄耋之牛。正如翟村的几位“老爷子”是耄耋之人。区别仅仅在于,翟村的“老爷子”们,一位位是老得相当可以了。但它——翟村的这一头老白牛,却老而不衰,壮似当年。它曾统领过一个庞大的家族。它的家族现在从兴旺的顶峰阶段萎缩了。它的众多的妃妾都不知去向,生死不明。仍与它朝夕相处的二三头母牛,已是明日黄花,风情丧尽,全无了当年的魅力,一头头的自惭形秽,不好意思再向它赊情卖俏。它亦不再亲近“她们”,只将“她们”当成几位“老相好”,维系着不必过甚不应全无的敬意。它的些个后代,有的在重役之下劳累而死,有的于荒灾之年饥饿而亡,有的因“三角恋爱”夺娇吃醋争雄斗狠遭同类利角残害,有的毙命恶瘟,有的丧生横祸,有的干脆就是被见钱眼开的主人牵着送入了屠宰厂……

  幸免于种种厄运,跟它一块儿熬到了享福之日的,除二三当年妃妾,其实都是它的孙儿孙女……

  如今它专执一念情系一身欲予一体的,乃是一头黑色小母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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