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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173)

  老广泰没有勇气也只好从胆魄里往外硬挤出几分勇气了。他据理力争:“县长,你的话我不爱听!不能说国家养着几亿农民,是几亿农民养着这个国家!”

  “翟广泰同志!别跟我抬杠!我正在办公,我是一县之长,没时间和你在电话里抬杠!你不爱听我的话,那么爱听谁的话,那找谁去吧!”

  县长在电话另一端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响声经由听筒传入老广泰耳中,使他的耳鼓大受震动,浑身不禁地一抖……

  “县长,我不是偏要和你抬杠,不是大老远赶来非要惹您生气。我的意思,我是想说,再不兑现,农民们想种地也没办法种了!”

  “够了够了!我说同志,你这不是惹我生气,又是在干什么呢?你要耐心做农民兄弟们的思想工作嘛!要善于向农民兄弟们解释嘛!党信任了你几十年,一直让你当着农村基层的干部,你不要忘了自己应对党承担的职责嘛!今天就谈到这儿吧!你回去,告诉翟村的农民也转告附近几个村的农民,白条也并不是白条嘛!是国家、是政府、是党向农民打的借据嘛!只要保存得好,那是会经受住历史的考验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后,出示它,国家会认账的!”

  “可是县长……”

  可是县长已经将电话挂断了。

  隔了几天,老广泰又出现在县委传达室。

  他们没见到县长的面。非但没见到县长的面,连县长的声音也没再听到。倒是听到了县长秘书的声音。县长秘书通过电话转达县长的“意思”——如果他还是为“白条”的事而来,那么不见不谈也罢。已经谈过了嘛!县长已经知道了嘛!该指示给他的话,已经指示了嘛!他遵照着去做就是了嘛!……

  老广泰很感激县长秘书。因为人家末了压低声音在电话里向他透露——前次,他给县长留下的间接印象不怎么样,善意地劝他以后别再来了。

  这使他觉得县长的秘书比县委书记的秘书好。

  当他第三次出现在县委传达室,连传达室的老头儿都劝起他来。

  人家说:“老哥,你是六十多岁的人,我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人冲着自己的年龄,得多少讲点儿自尊自爱是不?”

  他叹了口气,表示完全同意对方的话。却又说:“我不是为自己的事来的啊!”

  人家说:“我知道。所以才劝你啊!为别人事,你何苦的嘛!”

  县长的秘书正巧骑着自行车从外归来,被他一眼瞅见,冲出传达室,一把拉住人家车后架,将人家拖住了,央求人家再替他向县长通报通报。

  县长秘书叹了口气,四下望望,见周围没人,坦率地告诉他:“老汉呀,我把话说白了吧!因为你来得太勤,县长非常不高兴,认为你已经构成了对他的人身滋扰。我没法儿替你通报了啊!我可以劝你以后别再来了,总不能劝县长接见你一次吧?那样,我这秘书还能当长吗?”

  他设身处地替人家想了想,感到自己确实使人家为难了,便松开了拖住人家自行车后架的手……

  以后他又来了三四次,想在上班时或下班时堵住县长的车。可一次也没堵住。县委另外还有两处旁门,县长哪里能让他给堵住呢?

  一个来月的日子里,每次往返一百多里,为了能见上县长一面,获得到当面陈述利害的机会,他那张原本就很瘦的脸,进而瘦得塌了腮……

  老广泰一迈入县长办公室,县长劈头便用冷冰冰的话调说:“翟大村长,翟大书记,现在,我终于可以面对面地跟你谈话了!”

  他愣了愣,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因为县长的话,正是他见到县长后想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没想到居然被县长抢先说了。〓〓

  县长几步跨到窗口,伸出手臂,朝院子里指着厉声训斥:“你那是干什么?你把县委大院当成什么地方了?今天你要给我好好地承认错误!”

  他讷讷地说:“县长,我错了!”

  县长又几步跨到他跟前,指点着他说:“错了?就这么一句话就拉倒了吗?你光口头认错是不行的!你得给我写份深刻的检查!”

  他讷讷地说:“行,我写。”

  于是县长瞪着他,他也瞪着县长。二人相互瞪了几分钟,县长忽然一挥手:“算了!念在你是个老党员的份儿上,今天的事我也不追究了!归根到底,还是个素质问题!受党教育几十年了,还连点儿起码的理性都没培养起来?你那锅粥煮熟了没有?”

  他嘟哝:“八成煮熟了……”

  县长缓和了语气:“煮熟了,你们就喝光它。没碗,到食堂去借!就说我让借给你们的!浪费粮食是罪过的。谁知盘中餐,粒粒……”

  他打断了县长背那两句中国人差不多都知道的诗:“县长,我今天只要你给一个准话。‘白条’什么时候兑现?”

  县长一听,顿时又板起了脸:“‘白条’!‘白条’!兑现!兑现!我已经在县常委会上提出了一次,常委们说早兑现了一次嘛!”

  “可那一次兑现的是前年的‘白条’。而且只兑现了一半!去年的还没兑现哪!今年农民们交了粮,收到的又是‘白条’!……”

  “今年打的不是‘白条’,是‘绿条’!”

  “反正都是条!不是钱!”

  “那不一样!‘绿条’上印着‘推动民间集资,支援国家建设’这样一句口号,难道你没看清楚?这就是说,今年的‘绿条’,较之往年的‘白条’,具有了光荣的性质……”

  他又打断了县长的话:“可我们农民不要这光荣!我们要钱!没钱我们今年怎么活?明年拿什么买化肥?买农药?不给现钱,农民们明年都不会再种地了……”

  县长也打断了他的话:“翟广泰,国家就没资格欠农民几笔债吗?欠下了,你就要代表农民们,像黄世仁逼杨白劳一样,非逼着国家限日限时地还债不可吗?如果国家是一个人,你是不是也要把国家逼得寻短见喝海水呢?NC267?时代变了,对国家就一点儿感情都不讲了?……”

  老广泰突然吼一声:“放你娘的臭狗屁!”

  县长一怔,完全呆住了。

  “怎么县里只欠农民的,只欠教师的,就没听说欠那些不择手段的暴发户们的!倒是常听说他们欠国家的!欠各级政府的!欠了往往也白欠,不还往往也就不还了!为什么?为什么总对他们那么有感情?总欺负农民啊?欺负教师啊?……”

  老广泰说得来气,一时间涨红了脸,竟朝县长举起了他那只老农的瘦而黑的手……

  县长呢,则将两眼一闭,脖子一挺,仿佛准备承受一耳光的样子。

  然而老广泰及时地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他那只手并没真的扇在县长脸上。半空里僵住片刻,终于缓缓垂下,紧揪住了自己衣襟的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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