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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210)

  他的大学梦的残余碎片旱已在头脑中荡然无存,渐渐地嬗变成另一种野心。那就是──哪一天自己取代了那老锯台工,让别人来干甩料工。

  以后那老锯台工就常出现半大不小的责任事故。

  而他也就常去拢领导,很负责任地说:“这样下去不行哇头儿们,师傅眼也花了,耳也背了,反应也迟钝了,这可都是流血大事故的隐患呀!轻则掉胳膊掉腿,重则丢命,那厂里就往外掏抚恤金吧!

  ……

  半年后那老锯台工被提前劝退了。于是他当上锯台工的野心实现了。自然,他不但往圆木里敲进去过大钉子,还往各领导们家里送过礼的……

  一年后他在厂里上上下下都混得很有人缘了。他想,他是应该考虑着摆脱体力劳动,往办公室转移转移了。厂虽小,也有办公室,也有脱产人员网。傻瓜才认为脱产和不脱产是一样的哪!再说,变了脱产人员,和领导们接触的机会也多些,遇什么好事儿也能被领导心里边真真假假地想着点儿……

  从甩料工到锯台工的过程,教会了一个穷老百姓的儿子韩德宝实现自己野心的谋略和手段。在那个一百多人的小木材加工厂里,他的每一种新的野心都受到客观现实的局限,不可能膨胀得无边无际。也就是说他从来也不曾梦想过自己当厂长。他谨慎地将自己的野心固定在足可实现的范围以内。而所谓谋略和手段,无非是溜须拍马,效忠送礼那一套。简单到家也祖国到家。却往往立竿见影,相当起作用。在那么一个小厂,实现他那些小野心,本不需要什么太精明的谋略和太狡猾的手段……

  一年后他就真被调到了办公室,充当一名类似秘书的角色。那么一个小厂,又是集体性质的,非是个体性质的,厂长也就不怎么敢公然地有一位秘书。所以他也就是类似秘书的角色……

  后来木材就成了短缺物资。

  于是和这个小小的木材加工厂友好往来的单位日渐地多起来。

  于是他这个类似秘书的角色之社会关系也就日渐地多起来丰富起来了。

  有几次,他竟能和本市一些他从前绝对仰视,甚至连仰视的机会都太缺少的人物在同一宴桌上相互敬酒……

  社会关系日渐多起来丰富起来之后的韩德宝,给厂里增加了不少收入,给头头们带来了不少实惠,也给他自己挣了不少“回扣”。

  于是厂里上上下下也就对他另眼相看起来了。他成了厂里很特殊的一个人物。特殊到竟能被批准三个月之久的“病假”,给什么电视剧组去当副制片。不但无须交劳务,而且工资和奖金照发。条件是他使厂长的女儿在电视剧中演一个群众角色,保证在屏幕上总共显示三分钟左右的镜头。

  他调动了一切他可以调动起来的或勉强可以调动起来的或虽力有不逮但又非调动起来不可的社会关系,使出浑身解数,为剧组四处奔波,效尽鞍前马后之劳。停机后,全剧组都成了他的铁哥们儿。导演本人也由衷地对他感激着。

  导演问:“小韩啊,你为咱们这个剧院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告诉我实话,究竟图的什么?想混进影视圈儿?”

  他回答:“我哪儿敢产生那种念头呢?我是什么东西,配往影视圈里混么?”

  导演说:“你也不必把自己看得那么卑下,把影视圈看得那么神圣。我知道,影视圈里不是东西的人,只比中国别的地方多,不比中国别的地方少。你还没告诉我实话呢──究竟图的什么?”他说:“图交上您这样的朋友。我明白,我韩德宝混到今天,不过还是这世上的一棵狗尾巴草。谁看我不顾眼,一脚就能把我踩扁,谁觉得我这人还有可交之处,呵护我一下,可能就易如反掌地改变了我的命运。所以我必须为自己交一些像您这样的高档次的朋友,不定哪一天我有需要您关照一下呵护一下的时候……”

  他当时说的是一番实话。也是一番心里话。

  那导演大大地被感动了。导演的艺术档次并不高,成就也就不大。在影视圈里,基本上还属于默默无闻之辈。但却不失为一个好人。甚至还可以说是一个大好人,好人有时也格外需要别人的奉承,听了奉承话也高兴。尤其一个又是好人又是导演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导演者,那有时候就不仅需要别人的奉承,更需要别人的崇敬了。

  韩德宝的话,他当时那一种虔诚之至的表情,使导演丝毫也不怀疑──自己在对方的心目中,是被摆在受崇敬的地位的。

  受到崇敬的导演一拍他的肩,热血衷肠地说:“小韩,冲你的话,我交你这朋友!我的一位亲戚,正在策划与日本人合资办一个厂,你若觉得是你的一次机会,我就将你推荐给他。有我这一层关系,合资厂办起来后,像受不着委屈的……”

  韩德宝喜出望外。这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天赐良机呀!做梦想到了以前也只有在梦里想想罢了根本实现不了的啊!他当时受宠若惊几乎要给导演跪下磕头……

  木材加工厂的头头们,听说他要调走,皆作出依依不舍的样子,说些依依不舍的话。其实他主动要求调走,正中他们的下怀。他们已隐隐地感到,他在厂里的人缘越好,交情越普遍,办事的能力越比他们显得高强,越是一个不可久留的家伙。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因为他的存在,他们中的一个权力动摇。所以他们内心里是乐于他调走的。何况,他们抬举过他,厚爱过他,将来他在一个中日合资的单位混得出人头地,凭着他们曾多次抬举过他厚爱过他的资本,也许还能沾他点儿什么光呐……

  于是专门为他开了欢送会。会后厂长们一干人等十几位,还在一家半大不小的饭店为欢送他而设宴。至于对他的鉴定,那更是写得花团锦簇,好得没比……

  松井石根先生,是日本的一个小资本家。说他是一个小资本家,在全世界资本的递增数值飞速膨胀的今天,在资本家比雨后的蘑菇还多的世界资本格局中,似乎太把他摆放在过于正儿八经的资本座标上了。按中国以前的成份定位法,更确切地说,他大概应属于小业主一类。靠着几代人的孜孜不倦的苦心经营,拥有了一亿日元左右的资产。也就是九百来万人民币。也就是一百来万美元。一爿小厂,雇着三十几名工人,维持着手工作坊式的生产。若在中国,可以算他是个小小的“乡镇个体企业家”吧。也许还是比大了点儿。

  他那爿小厂,原先是专门生产厨房抹布的。也附带生产拖地的拖布。日本人赚钱的原则是大钱赚,小钱也赚,凡是钱就赚。所以日本才成为如今世界上的经济强国。同时日本的男人们当然也就比世界上其它任何国家的男人都活得累。你若站在东京某一幢大厦的某一层凭窗俯视,准可见日本男人们的一片片秃顶或半秃顶,仿佛海面上泅来泅去的一批又一批鳖群──秃顶是日本男人们为赚钱付出的共同代价之一种。这世界上绝没有哪一个国家的秃顶男人比日本还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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