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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224)

  然而这还不足以使她惊奇得一眨也不眨地瞪大了双眼,使她那样的是另外的发现——鸟窝周围散布着各式各样的东西:那鸟自己的蓝色羽毛、几片蓝色玻璃器皿的碎片、几个蓝色的塑料瓶盖、笔记本的蓝色塑料封皮、半截蓝色的蜡烛、一只蓝色的笔、蓝色的大大小小的扣子……甚至还有一条蓝色的纱布哈达似的罩在窝上……

  蓝瓣儿的玻璃球分明是它刚衔回来的……

  还有……天哦!……是那枚蓝宝石的蜻蜓发卡呀!

  园丁鸟喜欢用各式各样蓝色的东西美化它们的“家”。何况这一只园丁鸟即将正式“结婚”了!

  第二天,重新得到了蜻蜓发卡的女人,将自己的长发梳成新颖的发式,戴上那发卡,去往偷过她发卡的女人的家。

  那女人的脸使她吃了一惊。一道长长的丑陋的伤疤,自额正中斜剪一边的耳垂,将那一侧的眼眉和眼皮剪为两部分。刚拆过缝合线不久,看去至少缝了三十几针,像一条大蜈蚣趴在脸上……

  那女人说自己的脸是由于不小心跌了一跤,脸正巧跌在半个碎碗上造成的……倒也算是实话。但更主要的实话并没实话实说……

  而她言道,她所以请求一定允许她登门一次,是亲自来表示虔诚的忏悔的。于是她告诉对方,当知道对方也拥有了一只同样的发卡后,她竟断定那毫无疑问是偷了她的。

  “我当时真是把你恨得咬牙切齿啊!我用最歹毒最歹毒的咒语诅咒过你啊!可现在事实证明我错了,也证明了你是多么的无辜。你看…”

  她一偏头,让对方看她发髻上的发卡……

  而那女人的震骇是笔墨所难以形容的。一只玉的蜻蜓被自己从别人的家里偷回到自己的家里,怎么又会从自己的家里飞回主人家里去了呢?匪夷所思啊!难道它有魔力不成么?!

  而她的忏悔之心却是百分之百的虔诚的……

  她甚至于流下了忏悔的泪水……

  “你肯原谅我么?……”

  “……”

  “你肯原谅我么?……”

  “肯……”

  于是她紧紧地紧紧地拥抱了被她用最歹毒最歹毒的咒语“伤害”过的女友……

  她的泪水弄湿了对方的衣肩……

  那女人却是一滴泪水也挤不出来的。

  那女人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冷,内心充满了莫名的恐惧……

  一个没有问那发卡是怎么找到的,由于恐惧而不敢多问了,一个没有主动说那发卡是怎么找到的,也是由于恐惧。巴不得一当面忏悔过便立刻离去——对方的脸委实使她害怕……

  她又去见了另一个不但被她猜疑过也被她用同样歹毒的话语诅咒过的女友……

  对方听了她的忏悔原谅地微笑了……

  对方转身去捧来了许多只盒子,一一打开,呈现出的全是蜻蜓发卡,与她头上戴的一模一样。

  “这……”

  她诧异不已。

  “我去年从外省买回来的。那个省的旅游点儿都有卖的。我买回来本打算在你们的生日一一送给你们。既然你已经有了,我就不会再送给你了……”

  “去年?”

  “对。”

  “你那天在我家里为什么没说?”

  “怕破坏你的好情绪。”

  “多少钱一枚?”

  “才……”

  “实话告诉我吧!”

  “才百多元人民币。我买得多,八折的价就卖给我了……”

  对方又说:“有些事物之所以是假的,那是因为,在其形成为某事物之前,便包含着多种假的成分了。比如有的假花做得比真花还像真花,而有些真花却鲜艳得那么假。如果谁觉得真花鲜艳得那么假便始终不愿相信其真,如果谁由于假花比真花还像真花便误以为那是真花,都非花的错,而是人自己的错。人如果习惯于检讨自己常犯的这一种错误,就能较平静地面对某些假的现象了……”

  半月后,她丈夫回家了。

  他用假话向她解释自己为什么没能换回一只盒子——她全盘地信了;她一次次审问他那发卡究竟是在国内还是国外买的,以及究竟是花多少钱买的——对他的真话,她却表示半句也不信。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那般轻信他的假话;不明白她为什么偏偏要怀疑他的百分之百的真话……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在盒子的事上那么真情可爱;不明白他为什么在发卡的价格问题上偏偏要谎话连篇……

  但是她就不想一想——如果他真的是用一个在国内某省花百多元人民币买的廉价的东西骗她的快乐,他又干吗将盒子带到国外去?

  ……

  又半个月后,他提出了离婚。

  理由是——连在日常之事上,他都难以取得她的信任了,这使他苦恼万分。

  而她已发现了那法国女郎与他的亲昵合影,猜到了他在国外多呆了二十几天的真实原因。

  她想起了被她诅咒过的那位女友的话,梳理她和他之间的诸多往事,于是那么多比真实还真实的虚假渐渐呈现。确实,一半的虚假曾被她忽视,而一半的真实曾遭她怀疑……

  她平静地接受了离婚现实。

  离婚后的一天,她将那只蜻蜓发卡又悄悄放回了园丁鸟的窝前——雌园丁鸟已在孵窝,而雄园丁鸟当那是一只活的大蜻蜓,不断地啄它,终于将它啄碎了……

  北京人速写之一

  这一个北京人,是北影人。青年时期就进北影厂了,现在快六十了。究竟多大年龄了,其实我不清楚。因为我与他交谈中,他曾说过他是穿长衫上完小学的。我想解放以后的小学生不作兴穿长衫了,便断他起码比我大五六岁。那可不就快六十了么。

  他在北影也算是名人。不认识他的人很少。尽管他非什么“大腕”,只不过是“老灯光”,或“老剧务”。嗨,我连他具体是干哪一行的都不知道。

  但我们的关系竟特别的好。

  是土城的小树林使我们的关系亲密了。近年中国电影业处于低谷,我每天早晨散步就常遇见他了。我倒是希望不常遇见他,那也许证明他又上戏了。那我将多么为他高兴。

  他是那类看去不太容易猜出年龄的男人。中等偏高的身材,一张国字脸棱角分明,脸有豪侠之气。证明他骨子里有与众不同的男人血性。如今神貌中有此特征的中国男人不多了。肯定和他少年时练过摔跤,习过拳脚功夫有关。如今的他肩宽胸阔的,从哪个角度看都仍是个强壮汉子……

  起先我们遇见,只不过客气地彼此点点头。后来就一块儿散步。再后来稔熟了,每是我挽着他臂。因为他步子大,那样可使他走慢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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