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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243)

  我自然是并没有被清查到头上。十八岁的我,内心里又是觉得侥幸,又是觉得羞耻。倘我也与许许多多“炮轰派”一起被公审,被宣判,可能我内心的痛苦倒会少些。

  但果而那样的话,母亲是肯定会疯的。

  我所渴求的英雄主义和悲剧精神,从此深深地埋葬在了我心里。

  那一次我是哭出了太多太多的眼泪。

  我还是瞒着母亲到“哈一机”去了一次,去凭吊我所渴望实现而终于没有追求到没有能实现的英雄主义和悲剧精神。

  我是什么主义也没有追求到什么精神也没有能实现……

  “哈一机”的所有楼房的所有窗子都不存在了。遍地是被子弹击碎的玻璃。仍有些孩子在各处寻找子弹头。据说第一天有些孩子竟捡了满满一桶子弹头,卖了几十元钱。

  每一个房间的四壁都布满了弹洞。我在一个房间里数了一下,竟有四十三个弹洞之多!

  ……

  如今这一切是早已成为过去,成为历史了。它成为过去是真的。但它真的成为历史了么?它记载在历史的哪一页了呢?哪一页也没记载着。倒是“文化大革命”千真万确地载入了史册。或许因为它毕竟是伟人所发动的吧?不能光芒万丈,也足警世千秋。但愿我的这篇“自白”,可当为历史的一份“补遗”,权作对那些为“文化大革命”而死的人们的悼词,亦权作对我们千百万普普通通的中国人的肤浅的“箴言”……

  潘复生是已经死了。不知对他下了怎样的一个结论。

  范正美又在哪里呢?

  冯昭逢又在哪里呢?

  “潘二嫂”又在哪里呢?

  倘他们都已不在我们无产阶级的监狱中押着,并没有被定为“文化大革命”的终身罪犯,获得了自由的话,我愿他们都有一个好妻子或好丈夫,都有一个温暖的家庭,正过着他们自己的平平凡凡的日子……

  一代天骄,十年浩劫,俱往矣!

  算起来他们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

  子曰:四十而不惑。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

  我的鬼头发长了发后,天气已暖,我便怀着一颗什么也没追求到什么也没能实现的彻底的失落了一切的心,为着每个月十五元的报酬,扫马路去了……

  第二年我就下乡了……

  一九八七年二月十五日于北影

  猫是极“出世”的动物

  狗的忠乃至愚忠以及狗的种种责任感,种种做狗的原则,决定了狗是“入世”太深的动物。狗活得较累,实在被人的“入世”连累了。相对于狗,猫是极“出世”的动物。猫几乎没有任何责任感。连猫捉老鼠也并非是出于什么责任,而是自己生性喜欢那样。猫也几乎没有什么原则。如果主人家的猫食粗劣,而邻家常以鲜鱼精肉喂它,它是会没商量地背叛主人而做别家的宠物的。至于主人从前对它有怎样的眷养之恩,它是不管不顾的。倘主人对猫不好,猫离家出走也是常事。即使主人对它很好,它对主人的家厌倦了,也走。猫为“爱”而私奔更是常事。有的浪漫了一阵子怀了孕,仍会回主人家。有的则一去不返,伴“爱人”做逍遥的野猫去了。城市中的野猫“出身”皆是离家出走的猫。

  猫脸上其实断无狡猾之相。人怎么看一只猫的脸,都是看不出狡猾来的。猫脸上很少“表情”。但这一点并不足以使猫的脸显得多么冷漠。事实上猫的脸大多数情况之下是安逸祥和的。任何一只常态下的猫脸,都给人以温良谦恭的印象。猫天生是那种不动声色的宠物。它的“荣辱不惊”,也许正是由于它脸上那种天生的不动声色的神态。猫的大眼睛中,又天生有一种似乎“看破红尘”意味儿。一种超然度外,闲望人间,见怪不怪的意味。但这绝不证明猫城府太深。事实上猫是意识简单的动物。

  猫不是好斗的动物。受到同类或异类的威胁,猫便缩颈,躬腰。而这是一种最典型的自卫的姿态。这时猫伸出一只前爪抵挡进攻,并且随时准备向后一纵,主动结束“战斗”。猫不是那种招惹不起的家伙,更不是那种不分胜负誓不罢休的家伙,猫不为了胜负的面子问题而玩命。

  模特们表演时的步态叫“猫步”。据我看来,她们脸上的表情,也很像猫脸所常常呈现的“表情”。这么说绝不含有一丝一毫的贬义和讽刺。只不过认为,无表情的表情,更容易给人静态美的印象。于猫的脸,天生那样。于人的脸,尤其于表情原本比男人丰富的女人的脸,是后天训练有素的结果。那样的女人的脸,叫“冷艳”。“冷艳”之美,别有魅力。也可以称为工艺型的美。猫脸便具有工艺型的美点。但猫脸却不是冷的。通常情况下,猫脸充满温和。通常情况下,猫的眼中总是流露出知足感。

  冉之父

  冉来了。

  “父亲……父亲他……”

  冉神色怆然,眸子凄迷着哀雾。

  冉很久没来了。

  我说:“冉,你父亲病了么?”

  “死了……”

  冉倏忽间泪潸潸下。她缓缓坐在沙发上,双手捂住脸,一动不动,仿佛打算永远那样了……我不禁愕然。

  许久,我嗫嚅地问:“什么病?……”

  冉放下双手,目光恍惚,似乎不知该看何处。

  “不是病……不是……他在存自行车的地方跟一个妇女吵架,人家用伞捅他。

  新伞,伞端是金属的。从他两根肋骨间捅进去了,捅着了心脏……“

  我又是一阵愕然。

  “依我,就不开追悼会了。可母亲坚持非开不可,他的一些弟子们,也都主张要开。所以,所以我来给你送这个……”

  冉从小包中取出一份讣柬,犹犹豫豫地放在桌上。它印制得很庄重,很考究。

  “有空儿,你就去参加;没空儿,就拉倒。反正人已经死了,左右不过是那么回事儿……”

  我立刻说:“我去我去!哪能不去呢!……”

  冉匆匆告辞……

  我独自发呆……

  一位社会心理学权威,一位性情极有涵养,平和得如一泓静水的老人,竟会在存自行车的地方跟妇女吵架,竟被对方用伞捅死,越细想,越感人生之无常……我认识他,才一年多。某日北影的一位朋友找我,求我件事。问什么事,说小事一桩,说希望我替他要到一个“饲养证”。

  “你也对花花产生怜悯?”

  “花花”是一条小狗,一条黑白色的小狗。在寒冷的冬季里,跑到了我们这一居民区。左胛骨那儿带着一道很深的砍伤,皮肉令人触目惊心地绽翻着。最先发现它的是几个孩子。它蜷在我们儿童电影制片厂宿舍楼传达室的山墙后,由于冷和疼,瑟缩着栗抖。孩子们发现了它,就围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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