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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29)

  山里的花儿开

  远远的你归来

  ……

  唱得人直想落泪。

  我心里默默地说:蛙妹子,等山里的花儿都开了的时候,他一定会亲自归来的……

  愁雨凄迷,一种解释不清的忧郁缠绕心头。让人想家想父亲想母亲想妻子想儿子想女儿想自己一切想念的亲人,还惆怅地想——某一个与自己有根土之缘的地方……

  这雨呵……

  还有那一首《故乡》呵……

  回到北京的第二天我到大学里去看“表弟”。我觉得似乎有些什么话要对他讲。我也产生了某种诉说的愿望。那是一种非常主动性的愿望。近乎一种想唱歌给别人听的愿望。或者那一首《故乡》转化成了一种愿望,也许我要对他讲的仅仅是这一点?我不清楚。我不想将自己分析清楚。我啊,我一向总在分析自己,我对自己这一套早烦了……

  和他同宿舍的学生都回来了。那一晚上他们在宿舍里喝酒。他们也在唱。我在楼梯上时听他们唱的是《一无所有》。我站在门外时听他们唱的是《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那根本不是唱。那是嚎叫。如同黄昏的雪原,几只饥寒而胆怯的狼在悲啸。

  我想他们是全醉了。包括“表弟”在内。门开后,一阵熏人的酒气汹涌而出,混合着一股秽气。门口有一摊呕吐物。门旁的角落“保存”着一堆垃圾。桌上是一箱啤酒。两瓶白酒。遍布着啃剩下的骨头。二层铺上,一颗头和一条手臂垂下来。垂下的手臂像什么东西的尾巴。连天天眼瞅着的垃圾,都仿佛在期待别人来清除。你一想到他们守着垃圾激昂慷慨地讨论国家和民族大事时的情形,不能不认为是一种带有秽气的幽默。

  开门者手扶着门问我找谁。仿佛随时都会将门关上。仿佛不扶着门便会瘫软在地上。

  我说找我“表弟”。

  他说:“哦……你是……我知道你是谁了……进……来吧……别……别踩了……这儿……”

  他已经醉得言语不清。

  我摇摇了头。

  我说:“表弟,你出来一下!”

  说时,我还没看见“表弟”在哪儿。

  垂在二层铺上的头抬了起来——“表弟”酩酊地自上而下望着我。

  我已全没有了诉说的愿望。

  而他,分明的,不能从二层铺下来了。

  我认为那不应该是他。无论如何他没有这一种自虐的权力。

  似乎,我又听到了那一首《故乡》:

  山里的花儿开

  远远的你归来

  ……

  从极遥远极遥远的某处,大山里湿漉漉的忧郁,带着大山里的瘴雨蛮烟,顿时笼罩了我的心。我感到我的内心里开始往外逼着一股瘟潮之气。我冷冷地瞪着他,冷冷地说:“你怎么能和别人一样呢?”

  表弟双臂撑着铺,张了张嘴,想对我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没说出。一张嘴时险些吐了。双臂一分,又扑在铺上。

  我没进宿舍。

  我对扶着门的学生说:“他清醒之后告诉他,我本想扇他一耳光!告诉他,以后再不要找我!”

  我说完便走。

  晚上,表妹到我家来了。

  我当然明白她为何而至。便将母亲支到另一个房间,给她无所顾忌的机会。

  “你,”她用一根手指,凛凛地指着我,很生气地说,“你怎么可以当着他好几位同学的面,那么严重地侮辱他!你明明知道他的自尊心太敏感太脆弱!你的话,等于当着他好几位同学的面,扇了他的耳光!”

  我也很生气地说:“索瑶,在我家里,你别这么质问我。否则我把你请出去!”

  她垂下了头。

  沉默片刻,她抬头注视着我,又低声说:“你的心情我理解。你看不惯的,我也看不惯……”

  我打断了她的话:“你不理解!你根本不理解!你这样说就证明你根本不理解!不是什么看得惯看不惯的问题!他的那些同学们与我有何相干!但是他自己,不能和他们一样!别人可以自虐,可以自残,可以自杀!但是他不能!他如果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爱惜了,他还有什么良心吗?他还对得起谁?连你也对不起!……” 我激动起来。

  索瑶却依然镇静。

  她仍注视着我。

  她说:“可是你理解他的心情吗?你理解他们的心情吗?学校已经向他们透露,今年的分配主要靠他们自找出路。他们都四处碰壁。他继母病了。为了给家里寄点儿钱,为了在大学里坚持到最后,他瞒着我去卖过血啊!已经卖过两次了……”

  “什……么?……”

  她将两张薄薄的单据递给我看。

  她说:“这是我无意中,从他的一本书里发现的。当时我眼泪刷刷往下流。就是他去偷,去抢,只要别杀人放火,只要别偷别抢比他活得更难的人,我都理解……”

  索瑶她泪潸潸然。

  “血……这怎么可能?血……血不是随便买,随便卖的啊!……”

  我有些无法相信。

  “学校规定,义务献过一次血的,在校期间,永不献第二次了。他已经献过一次。这次又献。而且……顶替别人的名字多献一次……一次二百元的营养补助费……这和卖血有什么区别?……”

  我低了头。

  山里的花儿开

  远远的你归来……

  从极遥远极遥远的某处,带着大山里的阴瘴,似乎又隐隐地听到那听了让人直想哭的《故乡》……

  我不愿抬头,使索瑶看见我的一双眼。

  我问:“你为他操心的事,进行得怎么样了?”

  她说:“还没着落……原先答应了的人,现在都不行了,连我姐姐今年能不能留在北京都毫无把握……”

  “那……怎么办?……”

  “我想,能分到省里市里,他也会知足的。你不是刚从他那省回来吗?表哥,求你,也替他写几封信投石问路吧!”

  我说:“我会的。”

  她感激地摸了摸我的手。我觉得,她仿佛在以这一细小的亲昵的举动,进一步把我和表弟拴得更紧更紧,使我企图挣断这种关系也是不可能……

  索瑶走后,母亲郑重地告诫我:“你们的话我都听了。人人都是别人命里的人。人人命里都有三种人——小人、贵人和同命人。你答应了的事,你就要努力去办。办成了,你就算人家孩子命里的贵人了。如果你只是嘴上答应了,心里却不想办,只不过拿话胡弄人,你就和人家命里的小人差不多了。你成了别人命里的小人,你命里的小人就会坑害你。这都是有定数的,你可别不信妈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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