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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31)

  那只是一张旧的单人木床而已。床板上,夏天仅铺有一张凉席,其上有人的汗湿出的一个身形。

  那便是我此次又见到的“表弟”。卷着身躯,呈“S”形,仿佛睡觉时也不曾放纵过自己……

  那人形仿佛在无言地也对我说:你来晚了……

  我想隔月后,新学期伊始,会是一个什么样儿的莘莘学子将占据了那一张床呢?……

  会介意床板上的古怪身形吗?……会用刷子沾了洗衣粉什么的企图刷掉“他”吗?……

  而收拾箱子的人,却似乎已经忘了我的存在。

  我问:“索瑶在哪儿?”

  他没反应。

  不是他没听见。是我根本没问出声。那话,仅只是我心里想问的话。

  我处在一种近乎屏息敛气的状态中。仿佛我的心害怕什么。仿佛它不愿发出任何声息惊动什么。

  “索瑶在哪儿?”——这次,连我自己也相信我是开口说话了。

  “你在学校可见不着她了。”

  “为什么?请求你一定带我去见她……”

  “她那种女孩儿,怎么能受得了这种事的刺激。她精神失常了。大概她认为,他的死是她一手造成的……她爸爸妈妈来学校把她接走了……”

  我觉得空气刹那间凝固了。仿佛四面有四块看不见的夹板,将我紧紧地紧紧地夹住在原地了。

  “其实,像索瑶那么善良的女孩儿,现在太少了。大学里更少。她的思想方法未免太古典了。她那种善良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对她是,对他也是……”

  “……”

  我不知道自己怎样离开的。

  热风扑面。我如酷暑之际中寒。一路全身发冷。从内心里往外,一阵阵冷得透彻。冷得无奈。

  走了一段路,我竟觉得累,蹲在一处树阴下吸烟。路人从我眼前过来过去。骑车的,步行的,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知全为着各自的什么目标。远处,华丽的高楼大厦的马赛克或进口玻璃外墙,在阳光下闪耀着辉煌。

  我不由得想起索瑶对我说过的,也是“表弟”对她说过的,关于那个因照片被放大曝光而死了的女大学生的话——谋杀。我觉得“表弟”的死整个儿是一个很大的错误。一种宿命性质的错误。在他死前,便与许多种综合的错误——他自己的,索瑶的,别人的,心灵的,现实的错误搅在一起了。也包括我的……

  也包括我的错误吗?

  我又想起母亲对我说的,关于“人人都是别人命里的人”以及“贵人”和“小人”的话……

  我确实没有勇气深想下去……

  一个弄明白了的错误肯定比一个糊涂的错误更是错误。

  而我自认为的,或被强加于的错误,已背负得太多了。

  是的。

  我确实没有勇气深想下去……

  被错误所谋杀?……

  “这是什么?放到行李架上去!要不就摆在铺位底下!”

  女列车员说着,就动手搬那个小木盒。

  “你别碰他!”

  年轻人严厉地警告道。拨开了列车员的手。

  “列车有列车上的规定,一切东西……”

  “不是东西!”

  年轻人的脸,因恼怒而涨红了。

  “同志,请允许我向您解释——我们都买了卧铺。我们都是刚毕业的大学生,陪送我们这一位同学回家乡……”一位姑娘说着,指了指那个小木盒:“他曾经对我们讲过,他毕业后的第一个愿望,就是要坐一次卧铺。以前他没坐过卧铺……当然,如果有老弱病残和需要补卧铺的妇女,我们几个的铺位都可以让出来,惟独他的铺位我们不能让。因为他实际上正睡在上面,并且,您还得允许我们在他周围陪着他……”

  她说得庄严。说得虔诚。

  几位乘客的目光投向了她。

  女列车员怔怔地望了她一会儿,一句话也没再说,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我伫立在车厢门口,不知自己该不该走过去,和他们一起陪送“表弟”。

  尽管我是为此而专执一念踏上列车的。

  这之前我给母亲写了封信,告诉老人家,“表弟”的分配问题已彻底落实了,一切顺利。比预想的顺利得多……

  然而直至那一时刻,我似乎才明白,也许我根本就不算是“表弟”他“命”里的一个人。我自以为是。但其实并不是。我从来没将他看得多么重要过。他对我没用。母亲很情愿是,却更不是。索瑶曾想不再是,但仿佛注定了的,终究还是。可能最是。她有过什么心灵感应吗?对于他,和她自己?……

  我仍立在车门口犹豫不决。

  山里的花儿开

  远远的你归来

  期盼着你的身影

  牵着我的手儿走……

  车厢里飘荡着《故乡》。是乘客向列车广播室点播的。

  山里的花儿开……

  大鸟

  大鸟不是鸟,大鸟是个人,还是个男人。

  现在大鸟什么都不是了。死了。

  大鸟的死属于非正常死亡。因为他是被枪毙的。这一种死法,要算一切非正常死亡中最“非正常”的了。

  大鸟是我的朋友。不,这样说似乎不太符合实际情况。或者应该更准确地说,我被大鸟认为是他朋友。总之我觉得二者之间是有点儿区别的。

  大鸟没有什么朋友。所以自从我被他认为是他朋友之后,我也就只能充作他朋友了。

  大鸟的惟一的朋友,当然也就是我,是不能不对大鸟的死心生一缕悲哀的。这怕是被某人认为是朋友的人,对某人的一种义务罢?

  大鸟是我的大学同窗,或者反过来说,我是大鸟的大学同窗。这一历史事实是由当年的历史安排的。后来我成了他的朋友,却没历史什么干系……

  大鸟姓曲,叫曲海江。他的父亲当年是某军区政委。军职辖政,在“四人帮”时期曾显赫一时。按古比今,他属“正黄旗”弟子。当年我们一些“红后代”都很嫉妒他,嫉妒他还又巴结他。

  他生性追求享乐。经常邀四五学友,到离大学不远的饭店“撮一顿”。出手阔绰,少则七八元,多则二十几元。当年人民币很对得起人民,二十几元能点一桌子菜。对大学生来说,岂止算是阔绰,简直等于奢侈了。他还好色。有几分姿色或自以为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女性,包括校园内的,十之八九也都常常是乐意青睐于他的。他仪表堂堂,风流倜傥,桃花运稠。分不大清究竟是他“猎”她们,还是她们“猎”他……

  我们虽同在中文系,但并不在一个专业。我属创作专业,他属评论专业。同窗乃广义而言。他高我一届。在欢迎我们那一届新生的联欢晚会上,他的英俊和他的节目,给我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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