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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35)

  “×××,让事实说话,冠军非你莫属!”

  中文系的几名学生站起,将大小横幅高高擎举,全体一齐向大鸟发出欢呼……

  而新闻系死寂无声。

  他们大概都不明白结果怎么会是那样……

  大鸟仍“友谊第一”地陪着对方跑……

  在中文系的欢呼声中,对方又跑了几十米,不再跑了,退出了运动场……

  大鸟并没获得奖牌,裁判员们认为,他毕竟也没跑到终点,毕竟也没撞线,若发给他奖牌,似乎名不正言不顺,有违运动规则。

  当然,对方也不再是冠军。

  中文系的许多同学和几名老师不服,找校方理论,说二人根本不在同一运动水平线上,胜负有目共睹,还非须撞红线不可吗?

  大鸟倒不在乎什么奖牌不奖牌的。

  但他不在乎,别人可在乎。

  到了,还是为他争了一块“友谊第一”的纪念奖牌,为中文系争了一面“比赛风格优秀”锦旗。

  那块奖牌大鸟不稀罕,送给了我。

  他说:“你是幕后策划,功劳应该归你,你留作纪念吧!”

  又说:“你这鸟人,怎么想出那种点子来的呢?你是不是心眼儿很坏哇?”

  我说:“心眼儿好的人也偶尔恶作剧。”

  从此他更加把我当朋友……

  “四人帮”垮台的时候,正是他那一届学生的毕业前夕。他不再邀我陪他看“内参片”了,也不再请我吃夜宵了,甚至极少到我的宿舍来了。我们仍常常碰面。他变得阴郁了,变得寡言寡语了,碰了面也不过点点头而已。我觉得他在有意疏远我,躲避我。中文系的同学们也不再像以前那么爱往他宿舍里聚了。和他同届的忙于做离校前的种种准备,或者为自己的分配去向而烦愁,而窃喜。说许多人心怀鬼胎也不过分。各自的烦愁和窃喜,那时候是最秘而不宣的,甚至都很害怕被别人窥测到,所以也就都很忌讳往一块儿凑。低于他那一届的同学,都希望自己能在政治提供的特殊条件下,较充分地自我表现什么,自我证明什么,所以都忙于参加各种会,忙于抄写大字报,忙于创作批判稿。他这个人失了往日的魅力和吸引力,是自然而然的。人们似乎都忘记了他曾给人们带来的种种愉悦和刺激,也似乎都忘记了曾多么需要他和欢迎他那份儿对谁都不吝啬的友好。

  一个下着小雨的晚上,他意外地又找我。

  他没进宿舍。像第一次想邀我去看“内参片”而被我关在门外一样,他出现在窗口,轻轻地唤我。

  楼檐水落在伞上,发出很响的声音,溅到屋里。

  同宿舍的几个同学全在,他们都用一种猜疑的眼光望望我,或者望望他。

  “你现在有空儿吗?”

  他表情复杂。

  我回答说有。

  “我想请你去吃夜宵,去不去?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请你吃夜宵了……”

  他对宿舍里的任何人都不看一眼,目光只盯着我,目光格外阴郁。

  同宿舍的同学们保持着各自矜持的未闻未见般的沉默。我知道他们内心里对他的态度一如既往,并没发生什么变化。他们只不过不愿招惹他。他当时那种样子肯定使他们觉得,哪怕一句被他认为稍微不敬的话,都可能使他感到无端地受了轻视,受了伤害,受了刺灼……

  我立刻回答——去!

  依旧是在五角场,依旧点了五香鸡头佐酒。

  我试探地关心地问:“你父亲不至于有什么大问题吧?”

  他低声说:“他死了。”

  说罢,继续细微地啃一个鸡头。

  我不禁“哦”了一声。

  “是自杀的。”

  “……”

  “其实他陷得并不深,并不会把他怎么样,完全是因为他自己太想不开。”

  他喝了一口酒,有滋有味地咂鸡头。

  我将我的一只手轻轻放在他的一只手上。我希望他能体会到这是一种出于友情的表示安慰的小动作。

  他却似乎困惑地看了我一眼,仿佛是在说——我不需要你这种表示,我不在乎。任何情况下,大鸟仍是大鸟。

  我倒被他看得有些难为情了。

  “再吃一个吧,难道你真的不爱吃?……这家的五香鸡头最好吃。”

  末一句话,他是低声学毛主席的语调说的。我认为他真是学得像极了,肯定他自己也是无比自信地这么认为的。

  他朝我眨眨眼,似乎很快意地笑了笑。

  我也笑了笑,抓起了一个鸡头,学他的样啃着咂着吮着。

  我暗暗惊讶于他伪装出那种快意的技巧。

  他又喝了一口酒,转动着酒杯说:“人惟一命,就是那么一回鸟事。所以,该享乐便享乐。宁富贵十日而死,不寒酸百年苟活。”

  我慎赔一笑而已。

  他用筷子梢指饭店里的一位服务员姑娘说:“瞧,那女孩儿在望我们哪,姿色不俗是不是?他日得志,我要娶她为小妾……”

  我以为那一天他必会一醉方休。那一天他却喝得很节制,也未频频对我劝杯……

  我们离开那家小饭店时,雨比来时下得大了。仍像来时一样,他撑着伞。他尽量使我不被雨淋。他的个子太高于我,遮护了我,他就只好把他自己奉献给雨了。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学校,他的衣服已全湿了……

  他辞校那天,相送的人不多。我当然是不多的人中的一个。他从车窗探出身同我们一一握手时,哭了。泪潸潸下,NFCDB欷有声。

  我第一次见他哭。

  列车开动时我仍握着他手,我随列车跑了几步对他说:“你来信!”

  他没给我写过信,起码是我没收到过他的信。直至我毕业的一年时间里,我不曾知道过他的详细通讯地址,别人也不知道。他如泥牛入海,仿佛在这个世界上销声匿迹了。有一位老师知道过他的一点点情况,说他返部队后很快便复转了,却不知是自愿的还是不得已的。又说他复转后归原籍了,在县上某中学当老师,却羞为师表,工作得并不怎么受好评。那位老师对自己所知道的一点点情况的确切性也无把握。不过我还是从他那儿抄来了不确切的通讯地址,给大鸟接连发了几封信。发出的信也如泥牛入海,杳无回音。

  于是我更加回想起他为人的某些长处——生性耿介,颇敢仗义执言;见人有危难,乐充侠士风格;虽有些放浪形骸,潇洒不羁,但是待人平等,从未闻其歧人,从未闻其欺人。

  我手中保留有几篇他写的散文或杂文底稿,文言多用俚语,白话点串之乎,惯以司门人言,遣惊世骇俗之词,亦庄亦谐,独具才情。我认为他本是可以成为专栏作家的。

  我想他只留给了我这么一点点能促使我经常回忆起他的东西,我得好好收藏着。毕竟,他曾把我当成他的一个朋友。我想也许大鸟已经不在了,走了他父亲的路吧?既然他似乎什么都不在乎,大概也不在乎自己了断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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