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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42)

  我是既怕公安司法机关,从那篇采访的字里行间,嗅踪侦察到我这儿,又怕在今后的一部什么电影里,使我自己和别人都看出,某一个角色多么像我。

  来客回答说,他一位大学同学也未提到过,无论在审讯和采访过程中,都未提到过。也许他在大学的同学关系不怎么好吧?……

  我说是的,很不好。在大学同学中,他一个朋友也没有……

  同时我心里祈祷:大鸟大鸟,你可千万别坑我,临死拉上一个垫背的啊!同时,又暗自庆幸,还好只在他处住了十余日。若久住下去,恐怕我也……

  又逾月,收到一封信。一看信封上那笔体,就知道是大鸟写给我的。但却不是从监狱寄来的,而是转寄。尽管如此,我拿着信还是手发抖,心发毛。

  我鼓足勇气撕开,一目十行。信很短,说了些将要诀别之类的话。说入狱之前,触法自知,既有所料,也常受犯罪感折磨。故耗散挥霍,殊不独为。款待于我的,不过百之一二。

  骗于官僚,与众共享,实乃一大快事,心理亦颇获得平稳……且自谓,对当局政策,早有研究,决不信“不变”之说。故宁做骗犯,以享乐赊死,而不做真改革者,败于政策之变……

  我一看罢,立刻烧掉。

  渐渐的,再无他的音讯,猜测他已成泉下之鬼。虽然不免为之有点难过,但又为自己没受牵累而庆幸。今后当此以为训。经年,也就终于将他忘了……

  上月,忽又收到他一信,也是由人转寄的。信中言其死期已定,惟有两憾——不能与小婉、小倩同死,二对当局政策判断失误,未料虽经一番阴晴,改革步子却又更大更快……

  细读数遍,读出一种“在乎”的意味儿,仿佛字里行间,跃出别的几句话——早知如此,宁当先苦后甜的真创业者,不做生亦无望的死囚之人了……

  未久,前来之客信告,大鸟已遭先决,而小婉、小倩仍在狱。据悉数十万款下落,将有眉目矣……

  是夜,见大鸟未叩扉而径入室,言曰:“老兄别后无恙?”又云:“阴间亦觉逍遥,不乏共享乐者。然少美酒,今烦以所赠之万元,劳代购佳酿百瓶,惟寂寞独处之时,思念小婉、小倩二女,常祝早死,企盼聚饮……”

  惊醒乃一梦也……

  盗靴

  芊子是一个俏模俊样的乡下少女。

  芊子十六岁了。

  她是隐于本村的女“秀才”。不但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且天资聪慧,文思隽敏,善骈对联。每年春节,从村头至村尾,家家户户屋门上院门上贴的对联,概出于芊子之口芊子之手。

  村里并没有小学校。一个独身老头儿是她的文化启蒙之师。他非本村人,但已在村里生活十几年了。谁也不详知他的身世,以及他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落根此地。尽管他孤老可怜,但村人排外,并不将他当“五保户”照顾。何况他初来乍到之时,公开给村里的些个人们测过八字算过命,从此便怎么也洗不清传播迷信思想的罪名了。所以村人们并不因冷漠相待而感到有什么不妥。芊子善良,自十岁起,经常暗中给予他同情和帮助。作为报答,他教芊子识文写字。凡六年间,她潜学之,他诚教之。

  去年春季老头儿死了。

  死前某一天曾慈爱地瞧着芊子说:“芊子呀,芊子,你这小女子啊,心太善了!常言道,世事混沌,善不能清。可惜我只教会了你识文写字,也没教会你点儿明哲保身的道理……”

  芊子就跪下在他床前,泪汪汪地回答:“老师教会了芊子识文写字,芊子已是感激不尽了。若老师一病不起,芊子定不顾全村人的反对,日夜服侍你……”

  老师眼中也渐渐淌下两行浊泪,连说:“不要不要,芊子你可万万不要那样!……”

  第二天晚上芊子又偷偷去看他,他已不知去向……

  半月后村人在山上发现了他的尸体,将他就地埋了。连块坟牌也没立。

  芊子难过了数日。她心里明白,他是因不愿她遭到非议,才躲到山上去死的。不管别人怎么看,她认为她的老师便是一个大善人。

  其实,爹娘是清楚她跟谁学会识文写字的。那老头儿活着时,爹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曾严厉地阻止过,学会识文写字,对自己的女儿毕竟是件好事儿,爹娘权衡这点儿得失的头脑还是有的。

  老头儿既死,爹娘就三番五次地嘱咐芊子:“可不许说跟他学会识文写字的!他死都死了,死无对证!你自己不说,没人敢逼着你非承认跟他学的不可!你就说照着本儿破旧古书,自悟自学的……”

  芊子不愿惹爹娘生气。逢人问,便照爹娘嘱咐的话说。那么说时,内心里觉得非常对不起老师。每到老师的坟那儿去请求原谅……

  后来山洪暴发,将老师的坟冲平了。将老师的尸骨卷得无影无踪……

  百菜没有白菜美

  诸肉没有猪肉香

  这是芊子家灶两旁贴的对联。村人们都认为是芊子的“名联”,曾口口相传,广博盛赞。爹娘听了,当然是极得意的。而芊子则往往羞笑,对村人们的盛赞,心中大不以为然。她认为自己不过写了两句合仄押韵的大白话罢了。

  她还私下里写过几首仿古诗。寂寞之时,喜欢坐在床沿儿,左右摇晃着身子,漫声儿背咏……

  轻风抚青草

  黄蜂觅黄花

  春水一塘静

  田蛙几声呱

  这一首是她颇自赏,常背咏的。

  ……

  现在,芊子被关在她家的柴棚里。门从外边用很粗的木杠顶牢了。腿脚被捆着,手臂被反缚着。

  是爹娘将她这样的,如果爹娘不将她这样,她哥也会将她这样。哥长她七岁。三年前成的家,分户另过了。

  不因别的事儿。只因县剧团又来村里为忙过夏锄秋收的农民们演戏。分明的,芊子是恋上了县剧团那个每在戏中演许仙演董永演宝玉的小生。芊子自己也向爹娘和哥哥承认,她的的确确是爱上那小生了。她爱他爱得自己对自己也没有任何办法。她第一次看他演的戏就爱上他了。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儿。她那颗少女的心开始被爱所折磨,还不到十五岁。可怜的芊子呵,在一年多的日子里,她几乎夜夜梦见自己变成了白娘子,变成了七仙女,变成了林黛玉,和那个演许仙演董永演宝玉的小生卿卿我我耳鬓厮磨地爱着。有时像爱在戏里。有时像爱在生活里。情窦初开的乡下少女这一种单恋,其迷幻又热烈的想像,究竟更贴近戏里还是更贴近生活,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芊子更不愿对别人说。

  自从她的单相思被她自己公开,她就成了村人们流短飞长,口舌交谤的目标了。那一种议论纷纷、聚蚊成雷,尽管芊子本人颇不在乎,却使她的爹娘和哥哥在村人们面前觉得大失家誉,抬不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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