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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62)

  他在心里对她说:“你这小新娘啊,你如今在哪儿呢?我‘戴小生’又来送戏了。一半儿是为这里的乡亲们,一半儿也是为你。但愿你也能够看得上。这可是我这辈子演的最后几场戏啊!”

  分明的,他看见她是在妩媚地微笑着了。似乎领会了他在心里对她说的话。似乎以那一种妩媚的微笑默谢着他……

  车上的人们面面相觑一阵,就有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也跳下车,跑过去将他扶了起来。

  那小伙子问:“戴老师,您没什么不妥吧?”

  他说:“没什么没什么,只是,你们把她吓跑了!”

  姑娘又问:“谁?我们把谁吓跑了?”——并四面张望,以为真有个人隐蔽在哪儿。

  他便苦笑……

  村干部们早已挨家挨户叮嘱过了——见了他,谁也不许提“芊子”这个名字。更不许提芊子当年盗靴,当年在出嫁的路上因遇见了他的所作所为。陈糠烂谷子般的旧事,现在还提它做甚呢?说些多么多么思念他的话岂不更好!

  有些男女,本已由他的即将到来,勾起了对芊子的回忆。经村干部们一叮嘱,那回忆反而挥之不去了,成了各自的一块心病似的。他们见了他当然也格外热情。但那热情的背后,似乎总有种愧疚在隐隐作祟,其实呢,他们都认为自己并没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不就是眼睁睁看着他快被冻死了没见义勇为地挺身救他吗?在那个年月,胆小怕事难道不是最该被谅解的吗?也都认为自己并没什么对不起芊子的地方。归根结底,芊子的种种遭遇,并非他们的罪过啊!要非说有谁对不起芊子的话,那也首先是她的爹娘和哥哥对不起她。去年,她哥哥也一病不起,躺了几个月便死了……

  但一些男女各自心中的愧疚,像被重新勾起的对芊子的回忆一样,也是挥之不去的……

  好在戴文祺完全沉浸在旧地重游故情重温的万千感慨之中,并没有多么敏感地觉察出这个村的某些人们对他的热情,与别的村的人们对他的热情有些什么细微的不同……

  戴文祺下午登台,黄昏谢幕。村干部们非要留下他们一行人吃饭。随陪的县干部们说不行,说这是“戴老师”到最后一个村的最后一场演出。至此他的活动就圆满结束了,必须当晚赶回县里,领导们还等着为他设宴庆贺呢!……

  于是扶着戴文祺上了车,在村人们夹道相送之下,小客车驶出了村子……

  出村的路只有一条,缓行的小客车还没换挡加速呢,便急刹住了。路中间站着一老妪,双手拄着一根细长竹杆儿,看去分明是个瞎婆子……

  司机下了车,要将她搀到路边去。她不许搀她,只问车上坐的有没有当年的“戴小生”?

  司机说有啊!

  她说:“那就请他过来,我有事告诉他。”

  戴文祺在车上听到了她的话,主动下车,走到她跟前问:“老人家,您有什么事告诉我?”

  她说:“别叫我老人家,其实你我年纪差不多。当年我也是你的一个戏迷。”

  戴文祺就笑了,又说:“那就称您老姐姐吧,您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

  她则又问:“你果然是当年那位将个许仙演活了的‘戴小生’吗?”

  戴文祺说:“我果然就是的啊!您刚才没去听我唱戏?”

  她说:“也没人告诉我你又要来送戏啊!我是在你演罢了,听几个孩子议论才知道的。所以等在这儿。我心中揣着的事,只想告诉‘戴小生’一人。你若果然是他,你弯下腰,让我摸摸你脸……”

  戴文祺忍着满腹疑惑,弯下腰,将她一只手放在自己脸上……

  “嗯……那‘戴小生’前额方正,天庭饱满,你也是的……他鼻梁端正,你的鼻梁也端正……他双眼皮儿,你嘛,也双眼皮儿……那么你果然是他了?”

  戴文祺说:“我正是他!”

  “你老了!”

  “对,我老了。”

  “你搀着我……”

  戴文祺便听话的个乖孩子似的搀着她……

  她将竹竿儿靠在身上,举臂指问:“看见那边儿那一株老榆树了吗?”

  他说:“看见了。”

  “搀我去那里。”

  于是他搀着她徐徐走去。

  她忽然站住,有点儿生气地说:“别让人跟着咱们!我听出来了。有好几个人跟着咱们!”

  他一回头,见果然有几个随行者暗跟着,他也有点儿生气地说:“都回到车上等着去,谁也不许跟着!”

  他搀着她来到老树下。她甩开他的手,摸摸索索,摸着了一段暴露于地面的光滑的老树根,慢腾腾地坐下了。

  她说:“你也坐下吧!我要告诉你的事,得讲半天呢,只怕你站不了那么久!”

  他没个什么东西可坐,就蹲下了,骗她说:“我已经坐在您对面了!”

  “听说,你现在是,有名有位的个大人物了?”

  “老姐,现在我虽算不上什么大人物,名和位嘛,倒确是两样俱全了。但我戴文祺有自知之明,宠辱不惊,心性未改。”

  “你此来,今非昔比,风光得很,是不?”

  “老姐,多亏各村的乡亲们念旧。您究竟要告诉我什么事儿,就快讲吧!一车人都等着我呢!”

  “你急什么?我还没急呢!你看身旁有堆土是不是?”

  “有……”

  “那儿原不是一堆土。原是一座破庙。当年,曾有一个十六七岁的乡下小女子,为你,有家难归,在此住过。也为你,被县里的坏人多次强奸,怀了孕。曾在这一株老树上吊过……”

  “为我?!”

  “你还记得你当年丢过一只戏靴的事吗?”

  “这……我想起来了……有过那么一件事儿……”

  瞎眼女人,乃是芊子的嫂子。

  于是,她从芊子的盗靴讲起,讲自己天性纯真的小姑,只因情窦初开,心生暗恋,便被全村人所不容,所不齿,便惹爹爹大怒,将小姑鞭打至昏。讲自己如何为小姑在县城里偷偷揭下一张上面画着他的演戏招贴,小姑怎么样的如获至宝,又怎么样的积攒彩线,夜夜挑灯将他绣在了布上。讲姑嫂二人那一夜长谈。讲如自己小姑一样的,许许多多痴情纯情的乡下小女子,由于怎么的种种原因,其实每个人几乎都有一段用真真切切的情愫左一层右一层包藏在心的暗恋。那可能是一辈子都不被人知更不被对方所知的。就好比蚕茧包蛹。但那心灵最弱嫩的一小部分,永远化不成一只美丽的彩蛾,却也永远伴随着生命长久存活。当她们的生命行将终结之时,那心灵最弱嫩的一小部分,可能仍是保存得最完好,最生动,最鲜活敏感的一小部分。尽管心灵的绝大部分也许早已经僵化了,钙化了,质如糟粕了。当然,始终爱怜着芊子的嫂子,是以一个没什么文化的乡下女人的话语讲给“戴小生”听的。但是他完全地理解了,领会了,明白了。并以一个最善于将人生戏剧化,将戏剧现实化的男人的丰富想像力,将她那絮絮叨叨的颠三倒四的话语用感人至深的一幅幅画面在头脑中贯穿和编辑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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