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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69)

  外面的世界静极了。

  炕上的孩子睡实了。

  柴火在炕洞里哔剥。趴在炕洞前的老狗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发出一声人语般的呜。似乎醉卧的酒鬼嘟哝了句什么。 男人的身子被炕面烘软了。他觉得他的身子已不属于他了。头也不属于他了。因为头里没了思想。只有夹烟的那只手,嘬烟的那两片嘴唇,还受着他的机械的支配。

  老狗又打了个哈欠,又呜了一声。

  终于,男人吸了最后一口烟,夹烟那只手果断地往炕上一捶,将烟狠狠捻灭在炕面上。

  “哎……”

  男人隔着孩子捅了女人一下。

  搂着孩子的女人不动。不应声。

  “你死啦?!……”

  男人咒道,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女人还不动。还不应声。

  “你……妈的……!”

  男人的手伸向女人的头,想薅女人的头发,却摸在女人脸上,摸了一把湿。

  他知道女人是在无声地哭了。他那只摸在女人脸上的手,犹豫了一下,就捂女人的眼睛。女人眼中于是淌出更多的泪,捂也捂不住。就像用手捂不住石缝渗出的水。

  男人火了,那只手握成了拳,一拳擂在女人肩上:“哭啥?哭啥!天无绝人之路,快给老子起!……”

  女人悄没声儿地爬起来,在炕上委了几委,移身至炕沿边坐着,一手揉肩,两脚在地下探索。接着又扑向墙,仍坐着,张扬着胳膊,双手乱抓乱捉。

  “你那干什么?!”

  男人低吼。

  “开灯,找鞋……”

  女人嗫嚅着。

  “不许开灯!摸黑找!”

  朦胧的幽暗里,女人停止抓捉灯绳,怔怔地望着男人。

  “瞅我干什么!你想开灯招人来呀?!”

  女人明白了男人不许她开灯是有道理的,两脚往下一沉,踏在了地上。蹲下摸鞋。

  女人摸到了鞋,穿好,站起来悄问:“这就走?”

  男人说:“不走还等几时?!”

  女人不再问什么,复上炕,轻轻掀开一只炕柜的盖,取出一个早已打好的包袱,NB053在手臂上,静等着男人发话。

  男人这才下了炕,先解开腰带,重新将棉裤腰刹得紧紧的。然后穿上了棉袄,戴上了皮帽子。刚戴上,又摘下,扔给女人。

  “你戴着!”

  “我不戴,你戴着吧。路远,冻坏了你……”

  女人说着又想哭。

  “叫你戴你就戴!NB023唆啥?!……”

  女人戴帽子时,男人从墙上摘下了双筒猎枪,枪筒朝上斜背身后。

  女人用一床小被包好了孩子,因为NB053着个大包袱,竟不能将孩子抱起。

  孩子仍睡着。

  男人推开女人,将孩子抱了起来,率先往外便走。

  女人跟在男人后。

  老狗跟在女人后。

  男人出了门,见老狗跟在女人后也想出门,一脚将它踢进了屋里。随即,用一把老式的虎头大锁锁上了门。

  入冬的第一场新雪,从白天下到黑天,不知是哪会儿停了。新房子的房顶上,小院土坯围墙的墙头上,鸡窝上,一辆旧自行车的车坐儿上,积雪一尺来厚。

  月亮挺大。挺圆。当当正正地悬在墨蓝的天穹上。没风。一丝风也没有。整个村子如同被雪盖住在一个沉梦里了。世界是静极了静极了。

  然而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晚。寒冷之极。有经验的北方人,其实是宁可冒着徐徐大雪赶夜路,并不在雪后出远门的。雪后不冷则罢,若冷,很凛冽。啐口唾沫落地丁当响,指的正是这一种寒冷。

  男人将孩子交付女人,戴上棉手闷子,轻轻抚去了车坐儿和车后架上的雪,不发出一点儿声响地用鞋跟慢慢磕起了车蹬子,歪一下头,示意女人坐到车后架上去。

  女人却不知男人是什么意思,反应迟钝地呆站着。 男人就踢了女人一脚,同时将手在车后架上一拍。

  女人这才明白过来男人的意思,却因双手抱着孩子,胳膊弯还NB053着一个大包袱,踮起双脚,干着急坐不到车后架上去。

  锁在屋里的狗扑门,呜呜叫。那低吠有些恐惧,似乎预感到了今夜对它和它的主人潜伏着某种不祥,某种凶险。

  “妈的!”

  男人又低声骂了一句,不知骂的是女人,还是狗。

  他复支好车,从眼面前推开女人,一大步跨到门前,摘下一只手闷子叼在嘴上,掏出钥匙便开锁。

  “你要干啥呀?”

  女人懵懵地问。

  “得把狗弄死。”

  他低声然而坚决地回答。

  “别,它肚里正怀着崽呀!”

  女人心肠特软地说,带有哀求的意味。

  “不弄死它,它叫得全村的狗都跟着叫,那麻子还能让我们离开村子吗?”

  他说时,已开了锁,撇下女人在院子里,独自迈入屋去,反手将门插上了。

  他一进屋,老狗立刻不叫,嘘嘘地嗅着他,似乎减少了几分动物本能的恐惧,获得了几分安全感。

  他想找根绳子勒死它,又不敢开灯找绳子。寻思了一阵,决定用斧子劈死它。看来只有用斧头劈死它了。往脑袋上劈。狠狠地一斧头,不怕不能把它的脑袋劈两半,省事而利落的法子。

  这么想定了,他就走到灶前,摸索到了斧头,紧紧握在手中。

  “巴虎,巴虎……”

  他蹲下身,假意亲近那狗。

  狗便往他身上扑,将两只前爪搭在他肩上,湿漉漉的,散发着腥味儿的舌头长长地吐出口,舔他脸。

  “趴下,趴下……”

  狗立刻听话地趴下了,卖乖地举起四只弯曲的爪子。狗尾巴沙沙地扫着土地。借着从灶间的窗子透进来的月光,他能看出老母狗的肚子有多么鼓胀。怀着几只崽呢?再过一个多月就该下了。养了七八年的一条狗哇!抱来时比头猪羔大不了多少。又能看家护院,又能跟他进山打猎。可是条好狗呢!影影绰绰的朦胧之中,惟狗那双眼睛明亮亮的。亲昵而信赖地瞧着他。

  他有些不忍对狗下毒手了,弃了斧头。

  但随即又想到了逼债人那张六亲不认的麻脸,冷酷无情,使他连想一想都觉得不寒而栗。他没少因那一大笔根本还不起的债对麻老五鞠躬作揖,低三下四。受尽了百般的羞辱和呵斥。亏他眼下还是这个村的党支部书记呵!他原本剩下不多的一点儿威望,经过麻老五当着全村人的面的多次扫荡,已然丧失尽净。他是再也没法儿在这个村里住下去的了。而且,欠着麻老五两万元的一笔巨债,麻老五也绝不会容他住得安生,定会三天两头带着些狐假虎威的人来逼债。电视机、录音机、缝纫机,一切一切值些钱的东西,用借麻老五的钱买的东西,早已被麻老五指挥人大白日地搬走了。眼睁睁看着被搬走,他连个响屁也没敢放。麻老五还限他十日内腾出秋末才盖起,住上没多少日子的新房子抵债。还勒令他的儿子和儿媳妇到麻老五的矿上去白白做工。他心内清楚,如果他依了,他那细皮嫩肉,俊眉秀眼的儿媳妇,便等于是麻老五的口中之物,想要什么时候受用一番就什么时候受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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