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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7)

  我认为我回答得够坦率够细致的了。

  但他似乎仍对我的回答不甚满意。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明明不高兴去的时候,也要装出,用你的说法,装出不太不高兴的样子呢?”

  “因为我在当着别人的面的时候,总是缺乏勇气坚定不移地说‘不’!”

  “怕什么?”

  我想了想,老老实实地承认:“怕别人失望。”

  他凝视着我,古怪地笑着,不信任地摇着头。

  “怕别人对我不满意。”

  “那,有没有那种时候,你明明心里高兴去,极愿意去,却装出不高兴去的样了,仿佛盛情难却,违心答应的样子?”

  我想了想,问心无愧地回答:“没有。”知道可能又被他以为是虚伪之词了。

  “一次也没有?”

  我又反省地想了想仍问心无愧地回答:“一次也没有。”

  我暗暗对自己发誓,一定要有耐性。一定不要生气。一定要诚恳地、坦率地、细致地回答他提出的一切问题。就当他是一位明察秋毫的心理医生,而我是一个心理病人吧!

  “许多人坐在你面前,听你一个人侃侃而谈,你心理上就从没产生过某种自鸣得意?某种沾沾自喜?某种精神上的优越感?连毛泽东当年都对斯诺承认过,他有时产生过这种满足心理。难道那不是一种心理上的满足吗?难道你潜意识中也不曾有过追求这种满足的倾向吗?”

  “这……”

  他沉静地默默地耐性可嘉地期待着我的回答。

  如果他是居心不良地嘲讽我多好!那我就有正当的理由换另一种态度对待他了。可他丝毫也没有嘲讽我的内心动机。起码在我看来是那样。恰恰相反,他的样子很诚恳。似乎也很单纯。一副虚心就教的样子。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一副“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谦恭的样子。一副“斗胆”讨论讨论商榷商榷的样子。我没把握判断他的样子究竟是诚恳的还是虚伪的。也没把握判断自己对自己的潜意识究竟谙熟不谙熟了。

  “你们文科大学生,都像你对弗洛伊德的兴趣这样大吗?”

  我不得不以攻为守。然而克制得很好,未流露出任何所谓逆反情绪。只不过算是迫不得已的抵抗,将他的频频的发难式的问题挡回去一次罢了。

  不料他说:“作为兴趣早已过去了。现在进入的是第二阶段。”

  “什么阶段?”

  “理论联系实际的阶段。”

  我不由“噢”了一声。

  “研究了弗洛伊德方知道,不研究弗洛伊德,简直等于白活了一场,不清楚人是什么东西。研究了弗洛伊德之后再研究人,好比通过显微镜观察细胞的活动,人变得有意趣多了。”

  我恍然大悟。难怪他时不时地凝视我一阵!原来我在他眼里是一个被滴了显示剂的细胞。

  “那么你说人是什么东西呢?”

  我终于也受他的影响,也对他发生了某种研究的意趣。

  “人不过是世界上最千篇一律的东西。科学工作者到目前为止,据说已发现了两枚完全一样的雪花。可是从潜意识方面来观照人,都是同样的东西。”

  “何以见得?”

  “怎么说呢,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吧——面对那些漂亮的女人的时候,你通常作何想法?”

  “指潜意识,还是指理性?”

  “先从理性入手吧。这样彼此都轻松些。”

  “我希望自己能获得她们的好感。能从内心里尊敬她们。如果她们值得尊敬的话。幻想她们是我的老婆。如果没法儿是老婆,是终生俊友也行……”

  “等等,等等!”他打断了我的话,狡黠地笑着说,“在男人和漂亮的女人之间,所谓友谊是不存在的。”那意思仿佛让我明白,有一句话他不过不想说出来——“险些被你滑过。”

  我说:“那么扣十分!”

  他说:“你的回答不怎么样。从伟人到无赖,郑重其事的时候,差不多都会像你似的回答。不过算你及格吧!再回答你的潜意识。”

  我不假思索地,内心里憋着一股恶狠狠的怒气,嘴上却以一种近乎天真幼稚的口吻说:“只有一个念头。”

  “什么念头?”

  “强暴她们!”

  “……”

  我的话是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出来的。我早已看出,他明明对一切人的理性根本采取轻蔑的不承认的态度,而我真把潜意识撕给他看,他又愣在那儿。好像这样的回答,出自我之口,同样是不真实的。是哗众取宠的。是企图惊世骇俗的。好像我从我的潜意识中放出了一条搭拉着血红舌头见谁咬谁的疯狗,而他被着实地吓着了。

  我瞧着他那种样子笑了。体验到某种恶作剧的快感。趁他还没缓过来,我赶紧宣布道:“你对我的研究就到此结束吧,行不行?里里外外的,你不是已经把我研究得挺透彻了吗?言归正传,你来的目的,还是要把我弄到你们学校去一次,对不对?”

  怔愣的状态中,他点了点头。

  “你又不是学生会的,并没有这种义务,何必多此一举呢?”

  “这……以后会告诉你的……一定……”

  “告不告诉无关紧要。好。我答应你。大学又不是巴士底大狱。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可怕的地方。你预先给我个题,讲什么?”

  “讲……文学和人生吧……”

  “嘿……”

  我皱了皱眉。他就不会想出个别的题来!他说人是世界上最千篇一律的东西,看来不无道理。

  “我打听过,在别的大学,你不都是讲文学和人生的吗?”

  他看出了我有些感到索然,便进行他觉得必要的解释。

  我不无烦躁地说:“正因为老讲这一套,所以我希望换个别的什么题。”

  谈话一和他发生直接的关系,他又变得对我有些尊重起来了,征询地问:“换个什么题好呢?”

  我也按捺下烦躁,以同样尊重的态度商讨地说:“谈谈文学本身怎么样?比如文学观念的嬗变……”

  “不好。”他赶紧予以否定,“你可能不太了解现在的大学生。或者不真正了解现在的大学生。他们对文学本身的任何问题早已不感兴趣。他们学中文那纯粹是出于报志愿时的技术性考虑。”仿佛他自己不是一名中文系大学生。

  “文学和社会呢?”

  “也不好。真的。也不好。社会,政治性太强了。还是文学和人生吧!比较起来,这是一个最中性的题了。”

  反正我已经把文学和人生搭配在一起好多次了,并不在乎再这么多干一次,也就点了一下头,算是顺水推舟地认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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