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73)

  “听人家说起咱爹从前,我心里难过。”

  “是啊,我心里也难过着哪。要是从前,麻老五,哼!算啦,好汉不提当年勇!”

  “车票呢?千万别弄丢了……”

  “丢不了。兜里揣着哪……”

  “咱们到了省城,还往哪儿继续逃哇?”

  “我也不知道,一切听咱爹的呗!”

  “连张介绍信也没有,到了哪一个地方,怎么住店呀?”

  “住店?你趁早别想得那么美了!逃债还住得起店吗?”

  “不住店,寒冬腊月的,住哪啊?”

  “蹲火车站,睡门洞。”

  “孩子受得了吗?”

  “受不了也得受。”

  “咱俩什么手艺也不会,爹也是,能那么容易就找到活儿干吗?”

  “找不到活儿,就讨饭。”

  “我不……”

  “那你就饿着!”

  她一头扎在他怀里,呜呜哭开了。

  几个睡在长椅上的人被她哭醒,睁开眼瞪他们。

  “别哭,别哭。麻老五个王八蛋,亏他还是你表舅呢!……”

  咬牙切齿。

  她哭得更伤心更难过了。

  她不敢告诉他,她肚子里又怀了孕,是麻老五的。她表舅蹂躏她的时候,信誓旦旦地说:“咱俩毕竟还沾着亲带着故,你公公家欠我那两万元,也等于就是你欠的。那好讲,我不会再催逼着还的……”

  她表舅那双色狼般的眼睛使她怕极了!每当他那张蜂窝似的大麻脸俯近她的脸时,她心里就一阵阵发悚。他浑身松软的白膘肉使她腻歪。为了公公,为了丈夫,为了她自己,为了保护他们的家,她一次次耻辱地依从了他,他一次次跟她信誓旦旦地下保证。她虽一次次依从了他,却不能不感到是一次次地被他强奸。后来她终于明白,他是淫欲没够的。他是想要永永远远地占有她——因为他们欠下了他两万元三年五载还不起的债。驴打滚的债。一点儿也不比旧社会地主老财向穷人放债的利息少!目的也一样的恶。公公、婆婆、丈夫仅仅是逃债,而她还逃避麻老五。逃避她的表舅。逃避一只恣意蹂躏和玩弄她的色狼……

  他蹂躏她如同洗衣机搅拌一件衣服。

  他玩弄她如同雄猩猩玩弄一个布娃娃。

  前面的生活道路究竟还有什么奔头呢?她内心里充满了对今后的命运的恐惧。连往前想一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叫你别哭,你还哭!”

  丈夫恼火了。

  “被我表舅逼到了这种地步,还……还活个什么劲儿呢?……”

  “那你就死!一会儿火车来了,跳下站台让火车轧死!”

  丈夫推开了她……

  再有一百多米,就通过“塔头甸子”,到山脚下了。

  女人说:“他爹,歇会儿吧!”

  男人站住,缓缓地向后转过了身。扛着自行车,向后扭头比向后转身更难,所以他宁可转身。扛在他肩上的自行车的前轮,于是就以他的身体为圆心,划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弧。

  他见女人已然坐在“塔头”上了,气喘吁吁,浑身是雪。包裹着小孙孙的被子上也尽是雪。想必她抱着小孙孙跌了无数跟头。从女人的领口,冒出蒸蒸的汗气。

  他也将自行车一下子放到地上了。不,准确地说,是他肩膀一倾,自行车掉到了地上。他也气喘吁吁。他也浑身是雪。他的领口,也冒出蒸蒸的汗气。他双腿一软,也身不由己地坐在一个“塔头”上了。

  他说:“你,看看柱儿咋样啦?”

  女人掀开搭在孩子脸上的被角,将自己的脸贴在孩子嘴上,贴了一会,抬起头瞅着他说:“睡得香呢!”

  “出气儿均吗?”

  “均……”

  女人放下被角,盖住了孩子的脸。

  “可别把孩子闷死……”

  “我留心着呢。隔会儿就撩开被角透透气儿……”

  男人喟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可怜的孩子……”

  女人却有点儿提心吊胆地说:“走这条山间野路,要是遇见了狼咋办?不是说山里又有狼了吗?……”

  男人凛凛地说“你瞎?没见我背着枪?”

  女人便不说话了,侧脸向他们逃来的路上望去——大钟的两根夜光的针,已望不见了。“快活斋”那盏红灯,仍可望见。小多了。就好像有谁站在那儿,高举着手电筒往他们这里照射。而手电筒蒙着红布——别果真是蒙着红布的手电筒,向埋伏在山里的麻老五们发信号吧?

  女人心里不禁犯了疑惑。由疑惑而不安。

  “他爹,你看那是灯,还是谁举着电棒啊?”

  “那是灯又怎样?是电棒又怎样?”

  男人反问。声音低低的,在女人听来,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仇恨大大多于逃债的悲凉。

  女人朝男人瞅一眼,见男人正用匕首挑开棉手闷子。将它套在枪上,一直套到扳机的部位。大概是为了护住扳机别走火。

  “把……子弹先退出来吧!万一走了火,伤着我和孙子可咋整?……”

  女人请求地说。

  “真走火了,算该着。”

  男人似乎很平淡地说。女人却从男人的话中,品味出了一种恶狠狠的杀机。

  女人又不敢再开口了。

  男人将枪靠在自行车上,凑近女人,从女人怀中抱过孙子,轻轻掀开被角,将自己胡子拉碴的瘦脸贴向孩子的小嘴儿,亲自感到了呼吸,才放心地又将孩子塞还给女人。

  男人看手表,发现表壳不知何时碎了,时针和分针都不见了,只剩粘了磷的秒针,仍在无声地走——一定是跌倒时,手表磕着自行车脚蹬子了。

  麻老五带着人抄他们家时,一眼看见了他腕上这只表,笑微微地向他伸出一只肥厚的大手,说:“支书,你到这般田地了,那表还舍不得抵债吗?”

  他一言未发就将手表撸下来,矜矜持持地放在了麻老五的手掌上。那情形如同麻老五是一位高贵的受降者,而他是不得不交枪的残兵败将。无论怎么样地想要维护住一点儿自己往昔的尊严,其实都根本不能够的。

  麻老五当时摆弄着看了看这只旧“东风”表,没稀罕要。依然笑微微地拉起他的右手,将这表替他戴在腕上了。好像新郎往新娘手上戴结婚戒指,一副彬彬有礼而又无比幸福的样子。还拍拍他的肩说:“借了我两万元,你也不买块新表戴!”……

  唉唉,耿福全,耿福全,你呀你呀,当初为什么要向他麻老五借两万元钱啊!

  你这真应着了那句话——一失足成千古恨!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 梁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