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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76)

  另一个他自己,在他内心里和他辩论——若反过来,你是麻老五,麻老五是你,你能不逼你自己还债吗?两万元并非小数哇!那也是人家麻老五立了字据画了押,从县里别人手中借来的,不过转借给你,又加了二分利罢了。现如今,谁白将两万元借给谁呀!若是他借的公款呢,那更不得不逼你还了!挪用公款放高利贷的事儿,你听说过的还少吗?那是冒犯法之风险的啊!冒风险还不作兴图几分利吗?现如今不是讲究风险报酬吗?……

  “柱柱!……”

  “柱柱!……”

  他又叫喊了两声,意识到自己很愚,不再叫了。服了三片安眠药的小孙孙,怎么能听得到呢?若能听得到,不早哭了?

  像一条狗似的,他在“塔头甸子”之间爬来爬去,瞪大眼睛寻觅足迹。双手插在雪中,竟一点儿也不觉得冻手了。

  终于,他寻觅到了他和女人的足迹。

  终于,他寻觅到了孙子——静静地靠着一个“塔头”,就好像包着的不是生命,不是任何活的东西。

  扑过去,将那被包紧紧搂抱在自己怀里,他咧嘴笑了。只笑了一下,他将脸压在被包上,哭了。低低的,他发出一种难以遏制的,呜呜咽咽的,令人怜悯的哭声。

  被包在他怀中毫无声息。

  “爷的孙,爷的孙,爷对不起你!……”

  男人的心也在哭泣,在述说。

  “爷是个不合时世的人啦,你长大,要做个能人,做个强人,做个麻老五那样的人!……”

  被包的毫无声息,使这男人极度不安起来。他不哭了,惶恐地掀开被角,第二次将他的脸贴在孙子的小嘴儿上。他那冻麻木了的脸,感觉到了一丝温气,感觉到了微弱的呼吸。他放心了。然而他自己的脸却湿了。孙子睡得出大汗了?根本不可能!唔,天!他明白了,是雪不知怎么进入到被角下面,融化在孙子那张小脸儿上!

  “爷的孙,爷的孙,你可是受了苦哇!”

  他用匕首挑开棉衣,扯出一片棉花,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沾去孙子脸上雪化的冷水。

  月光下,孩子那张小脸儿,眉舒目合,很静穆的一种模样。

  “他爹,他爹,柱儿咋了?咋了啊!……”

  女人不知何时也奔回来了,跪在他对面。

  他复用被角盖住孙子的头,瞪视着女人。他的本意,是向女人表达出一种严厉的警告,反却被女人把自己吓住了。

  女人的头巾松落在脖子上,不受拘拢的头发,散乱异常,一缕头发垂遮着女人的半边脸。不见了一只眼睛。月光下,女人的另半边脸,不是显得白,而是显得青。女人的另一只眼睛,睁大得可怕,也正瞪视着他。那眼里,射出预备跟谁人,跟什么东西拼命似的又凶恶又残忍的目光,使他觉得恐怖。使他从心里往外打了个寒战。而女人的嘴,半张着,似要喊叫,又似在冷笑。这时候的他的女人,简直像一头丢失了崽的母狼人!

  如果她不是他的女人,他一定会放下孙子就举枪。

  女人又整个儿像脖子上还套着绳套的吊死鬼。

  女人第一次这种样子猝现在他面前。

  他简直有点儿怀疑,她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女人?抑或真是一个吊死鬼,已害死了他的女人,这会儿变成他的女人的模样,又想接着害死他和他的孙子?

  他觉得周围鬼气森森。觉得那一颗颗惨白的骷髅头似的“塔头”,似乎都在开始动弹。

  “你!走开!……”

  他吼,双臂将孙子紧搂在胸前,猛然站了起来。

  “咱孙孙,到底咋样了?!……”

  女人也紧跟着站了起来,扑向他,夺孩子。

  他一掌将女人推得连连倒退数步才站稳。

  “活着!……”

  从牙缝挤出这两个字,男人拔腿就走。

  “活着……老天爷保佑我们啊……”

  女人将遮脸的头发撩向耳后,梦呓般自言自语着,深一脚浅一脚跟随着男人。

  走到自行车旁,男人闷声不响地将孩子送在女人怀里。

  “还我抱吗?”

  “屁话!你不抱,难道我抱?”

  女人接过孩子,又说:“你不会对我好点吗?到这般地步可不怪我。”

  男人瞧着女人,忽然举起一只手。

  女人以为男人打她,将头往后一仰。

  他却没想打她。

  他用一只手解开套在她脖子上的头巾,搭在她肩上,说:“扎好,别像绳套似的套在脖子上,我看不惯!”

  “我抱着孩子,叫我怎么扎?”

  女人笑了。

  即使在今晚这种情况之下,只要他对她的态度稍微好点,她的心就踏实。她对她的男人依赖惯了。此时此刻,他在她心中也仍是个人物。是个落难的人物。就像老百姓们常说的——“蛟龙困在了海滩上”。而她自己,她想,走哪儿,都可以大言不惭地讲——我是党支部书记的女人。逃债归逃债,支书可没谁撤。正如他看重孙子一样,她看重他是个党支部书记。中国偌大的天下现如今毕竟还是共产党的。离家前,她将他过去二十多年中所有保存下来的荣誉证书,都瞒着他打在包袱里了。她看待那些东西的心理,很有些像解放前在“帮”的人看待本帮的“柬子”。这女人虽然也朦朦胧胧地感到时世确乎有些改变了,但没出过远门,连县里也很少去,因此还只能用她早已习惯了的逻辑去思维。

  男人替女人扎上了头巾。这会儿他又不觉得她像吊死鬼了。他明白,刚才她那种可怕的样子,完全是由于丢弃了孙子的惶恐所至。

  男人喟叹了一声。

  女人说:“你把那包袱捡过来啊!”

  包袱滚在十几米以外。包着些破东烂西。象征着全部家当。多少还能让人看得上眼的东西,早都被麻老五掠去了。

  男人没去捡那包袱,说:“别要了。”

  女人坚持道:“得要。”

  男人又有点儿火了:“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女人嗫嚅地说:“东西扔了我倒不怎么舍不得,包袱里还有你那些当过代表的证书呀!……”

  男人冷笑道:“那些,如今加一块堆儿,连包烟也换不来!上车!……”

  穿山风是凛冽的。它并不嘶号。并不呼啸。根本听不到风声。整个山谷似乎早已被它冻僵了,冷固了。它仿佛要静悄悄地,绝对安宁地,将一切在这个夜晚走入山谷的活物,制作成硬邦邦的冷冻标本,保持原样地封存在山谷这天然的大冷库中。

  找到了孙子之后,男人最想找的是皮帽子,却没找见。

  他们艰难地朝山谷里行进着。

  月亮在天穹上俯视着他们,饶有兴趣地俯视着他们,如同俯视蠕爬在高贵的白地毯上的蟑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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