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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81)

  然而柳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了。

  像所有发过言的人一样,柳原本也是有备而至的。也是很需要一次机会,公开表明自己对新政权对中国共产党的拥戴态度的。而且,他那一种态度,确切地说他那一种立场是发自内心的。听了一位位发言者的发言,他却不想发言了。因为在听的过程中,他头脑中形成了另外一种想法。而听了主持人的话,他又觉得不发言不妥,也不好。连给机会公开表达态度和立场若都不表达,那自己究竟干什么来了呢?那不是比根本不参加会还显得态度暧昧了吗?

  主持人看出了他内心有犹豫,鼓励道:“到会的都是共产党的朋友,新政权的支持者。建设伟大的社会主义新中国、新政权日后还须仰仗诸君的种种协助。别有什么顾虑,还是和大家交流交流改天换地的感想吧!”

  于是柳不再犹豫。

  他以他特有的,慢条斯理的语调说,他也是带来了一个日记本的,日记本上也是写下了几首盼望解放军的全国胜利,诅咒蒋家王朝加速灭亡的诗句的,也是打算当众朗诵一番的……

  “但是……”

  他举起了他手中的日记本,缓缓撕为两部分。

  那一时刻,一切的人是怎样的惊愕可想而知。

  气氛一时变得极为凝重。甚至,顿时变得有些紧张起来。在场的中共党员们的表情,刹那皆呈现出势不可免的大论战之前的严峻。

  他接着说,自己实际上是一个“改良救国”主义者。改良之对象,自然是国民党的政府。自己所以为的改良之策,自然是社会学。由此,足见自己从前政治上的幼稚和浅薄。而新中国诞生了这一事实教育了他,使他终于开始明白——只有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暴力的革命,才能推翻蒋家王朝的统治,才能救中国。从此时此刻起,他将做中国共产党的伟大事业心悦诚服的、矢志不渝的追随者……

  他说,中国共产党为了它的事业的成功,牺牲了千千万万的优秀者。他们面对屠刀和枪口所表现出的高贵气节,确乎是惊天地泣鬼神的,是诗性的。而自己,白天明智地回避开校园里的白色恐怖罗网,极其个人主义地埋头读书,以图自己日后的成名成家;只不过夜晚回到了宿舍里,插上门,拉上窗帘,才在日记里写下几行红色的诗句,而且还觉得将日记藏在什么地方都不够安全……既然如此,这样的诗句,无论今天看来多么红色,多么革命,读了又有什么意思呢?又能有几分感人可言呢?所以他改变了想法,决定不读了,决定把日记当众撕了……

  他说,一想到那些为新中国之诞生抛头颅洒鲜血的革命青年,中国共产党英勇无畏视死如归的志士,在新中国成立以后的全体人民的大喜悦中,自己的崇敬尤其难以表达,自己的惭愧尤其难以形容……

  “我想,同是中国青年,我其实是一个最该羞于谈‘革命’二字的人。我对‘革命’这一件血流成河前仆后继的大事情,什么都没有做过。中国北方的父老乡亲,也还心甘情愿地将最后一位亲人送上了前线,将最后一把小米双手捧送给了前线,而我呢?我其实是连与人民分享全国解放之喜悦也是不配的啊!……”

  于是他缓缓转身,毕恭毕敬地面向墙上的马恩列斯毛的画像,连鞠三躬。

  他的发言,首先赢得了党团员们极其热烈的掌声。

  主持会议的人,情不自禁地离开坐位,大步跨到他跟前,紧紧拥抱住他说:“哎呀,哎呀……”

  主持会议的人竟一时寻找不到适当的词汇来评价他的发言——他这个最后发言的人,发言得实在太好了。

  主持会议的人满眶感动的泪水。

  他自己也满眶泪水。

  那是百分百真诚的泪水。

  然而此后,不少同学和老师开始疏远柳了。也许,在他们的心底里,还不同程度地对柳产生了鄙夷。他们都是带着日记本参加过那次座谈会,并宣读过日记里的红色话语或朗诵过日记里的红色小诗的人。

  如果柳不当众撕毁他的日记就好了。

  如果柳的发言,与他们的发言具有一致性就好了。

  但是柳却当众撕毁了他的日记。这一种做法使他与别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使别人觉得他的做法,是对别人的存心的羞辱,目的在于要将自己包装得比别人更真诚。

  但是柳却作了与别人极为不一致的发言。并且,用今天的说法是——作了最煽情的发言,于是对比得别人的发言一概地太缺乏反省了,因而似乎越激动越显得夸张了。

  在别人看来,柳的发言是顶做作的,顶表演的,所以是顶虚伪的。

  真诚在中国这个古老的国度里,是最经常地被误解进而曲解的东西。早在西方人从人类的意识活动中发现了“潜意识”现象以前一千多年,中国的《诗经》中就有“他人有心,予忖度之”的话了。而后《三国志》中更有“知人善察,难眩以伪”的名言。在古远的中国文化的教诲之下,中国人“度”他人的经验是相当丰富的。简直可以说是构成为中国人的人种基因的特殊元素了。

  柳对于别人已在怎样地“度”他却浑然不知,不觉。因为他自己,是一个不太具有“度”人之习惯和经验的人。何况,那些视他的发言为做作、表演,视他为虚伪之人的人,皆以虚伪的假面在以后的校园生活里与他厮熟着,将“度”他之心包裹得严严密密的。

  柳又一头扎回到他社会学的天地了。在他想来,既然腐朽败坏的政府已由一个崭新良好的政府所取代,那么他所执著于的社会学,不是更其有用了吗?

  半个世纪以后的一天,当柳老师向我讲起年轻时那人生的第一次发言,连我听了也不由得像别人一样“度”他,忍不住这么问:“您当时的发言有没有表演甚而博宠的成分在内呢?”

  他被问得一怔。

  我随即说:“我指的是您潜意识里。”

  他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不清楚。那一年我才二十几岁,正是男青年喜欢出风头的年龄。喜欢出风头嘛,免不了就要趁机当众表演一番。按现今的说法,如果我确实是在表演,该叫表演什么?”

  我说:“表演真诚。”

  他沉默片刻,苦笑道:“可我当时是真诚的。真诚就是真诚,我有什么必要表演它呢?”

  我说:“潜意识不能用有必要没有必要来解释。潜意识可以在人对自己不明不白的情况之下将人支配到不由自主的程度。”

  他定定地注视了我一阵,愠然道:“滚他妈的潜意识!如果看人专往潜意识层去分析,那么这世界上还有几人配襟怀坦白地活着?不管当时别人怎么看我,反正我认为我的发言是肺腑透明襟怀坦白的!”

  见他认真起来,我就只有笑……

  尽管,当年他的发言,引起了一些人对他的“度”,但毕竟也引起了另外一些人对他的好感。那另外的一些人,便是代表新政权接管了那一所大学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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