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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83)

  他的话使我怔异。

  而他自己若有所思,亦怅然若失。

  我问他怎么保存下来的?

  他说摊开了,一份份塞在褥套里。为了不至重叠,每一份都细心地用胶布固定着位置。为了使自己的褥子和别人的褥子看去一样,不显得不正常,并用粗线拦出了行距,可以展卷自如……

  他还说,“我这个人,一生快过完了,连点儿值得保存的爱情念物都没有。”

  此话使我替他怆然。

  是的,他当然是个连点儿值得保存的爱情念物都没有的人。因为他将自己的爱情也一揽子交付给栽培他的人们去负责了。他们也确乎地对他很负责。一位爱上他也被他爱上的姑娘,因出身不好,由栽培他的人们斩钉截铁地否定了做他妻子的资格。这使那姑娘的心碎成了几瓣,带着伤口远走高飞,发誓永远不再回到那一座城市。他和另一位姑娘实际上已经发生了性的关系,他爱她胜过爱第一位姑娘。然而那姑娘不但受过教会学校的教育,而且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不仅一日三餐做祈祷,还动辄在胸前划十字,念念有词曰:“主啊……”

  “她真的很美。脸上有一种圣洁的、天使般的祥静之美,在她面前我常觉得神魂颠倒。”

  他曾说过这样的话,在对我回忆他的人生的时候。我不但是他的忘年交,也是他忠实的倾听者。

  我问那为什么他们没成?

  他说他因而受到了一次较严厉的批评。批评者批评他忘记了自己不是一般的一个人,而是新政权树立的一个政治上绝对正面的典型人物。像他这样一个人物,怎么可以和一个女天主教徒结成夫妻呢?

  他说正因为那姑娘是天主教徒,所以才能最大限度地体恤他的难处。她堕了一次胎后,也悄无声息地从他的生活半径内逸去了,像蒸发了一样无影无踪。他说后来塑造他为典型并进一步“监护”他人生的人们,撮合他与另一所大学的一位女宣传部长进行恋爱。他开始想不通,因为对方也是资本家的女儿。但是他被严肃告知,对方早已背叛了自己的家庭,早已是党员了。有一位党员妻子,于他是最适宜的。其实他不甚情愿的主要之点,乃因对方不如他自己对上象的前两位姑娘漂亮。而且,对方动辄从政治上提醒他教诲他的恋爱方式,也使他觉得恋爱这件浪漫的缠绵的事,在他们之间索然无味得难以忍受。于是两人的关系一直时断时续暧暧昧昧地拖着,一拖竟拖到了一九五七年,那一年他已三十岁了……

  “反右”运动中,他亲自主持召开了多次揭批大会,揪出了数名“右派分子”。然而上级对他的工作成绩并不怎么满意,认为应该揪出的“右派分子”远不止数名,要求他发挥他卓越的鼓动性,进一步“引蛇出洞”。他领会,那也就是指示他亲自做带头羊煽风点火了。

  那一夜他失眠了。

  他曾对我说:“当年我不是没有看到共产党的错误和问题,比如官僚主义、教条主义、本本主义、形式主义盛行。我自己也每每深受其害。可是我想,一个毫无执政经验的政党,顶着各方面形成的反动势力的压力,领导建立一个新中国是容易的吗?所以在我看来,那些被打成右派的人一个也不冤枉!当然都是以给党提意见为幌子,趁机对党进行恶毒的攻击……”

  我问那么他是如何给党提意见的?

  他说,他当然是很严肃很激烈地提了。“引蛇出洞”嘛。又说,但也不能提那种直指疼处的意见啊!那不成了使杀手锏了吗?那不和真的“右派言论”同一种性质了吗?说所以才需要认真思考,反复掂量,所以才失眠啊。

  我问他当年是否觉得受栽培反而活得很不轻松?

  他说那倒不。他说当年受栽培的感觉那还是好极了的。知识分子是“一撮毛”嘛。总之要附着在一张皮上的呀!当年,在中国,一名年轻的知识分子,倘能紧紧地附着在执政党这张皮上,无论是在自己想来还是在别人看来,都等于人生价值有了最大的体现呀!他说当年对于他,每一天都是无比充实的。从来也没有过所谓内心空虚的时候。更不去思索“人生的要义究竟在哪里”之类无聊透顶的问题。

  我说,那问题并不无聊透顶。

  他坚持认为,那问题即使在今天,也还是无聊透顶。坚持认为,中国知识分子即使在今天,也还是“一撮毛”,也还是要附着在一张皮上。只不过可供选择的“皮”多了几张罢了。他说任何人,从伟人到庶民到知识分子,归根结底都不可能不是“一撮毛”,不可能不附着在一张什么皮上。这是一个不分国界的铁规。比如克林顿附着在美国政治的皮上;比尔·盖茨附着在美国科技同时兼附在美国经济的皮上。

  我们虽是忘年交,然而毕竟有代沟存在着。话不投机,我每首先沉默,或扭转话题。

  那一天我却未免过于认真,以近乎抬杠的口吻说:“也许知识分子很难彻底摆脱是一撮毛的命运,但有无不想是一撮毛的自觉意愿,那是很不一样的。”

  他却反问:“你是不是一撮毛?”

  我一愣。

  他又问:“你敢说你不是一撮毛?你恰恰是最典型的一撮毛,附着在这个国家近五十年未变的一种体制上,又领工资,又得稿费。明明是既得利益者,却非要摆出一副清高的嘴脸。你们这号人啊,一边伸手要房子、要职称、要荣誉、要身份、要待遇,一边煞有介事地声称自己是什么‘自由知识分子’,多可笑。明天给你们一套房子,你们的‘自由之声’就收敛一些,后天再给你们配一辆车,又收敛一些。大后天封个什么称号,不用别人教,自己先就学乖了。如今中国变化很巨大,但依我的眼看来,中国知识分子的习性其实并没怎么变。”

  我脸红了,辩白道:“我只在十年前要过一次房子。”

  ……

  当年的他经过一夜失眠,第二天在一次大会上率先作了措辞尖锐的发言,矛头直指校方的“苏联专家政策”。当年他那一所大学里,很有几位从苏联请来的教授、学者。有的是真教授,真学者;有的滥竽充数,冒牌货罢了。一律享受专家待遇,住小楼,拿高薪,配服务员,外出有小车坐。他所以要从这一点上提意见,乃因在他想来,这其实是最不至于使党的形象受到什么伤害的一点。无非就是对“老大哥”太好了嘛,总比针对党的官僚主义之类发言要明智呀。而且,还容易获得广大中国师生的呼应。不高兴的,只有“老大哥”们罢了。他们再是“老大哥”,也终究是客人。他认为在自己“家”里,在非要向什么现象“猛烈开火”的情况之下,以他的身份,“老大哥”们是得罪一下最没关系的……

  “老大哥就要有点儿老大哥的样子,叼着烟斗在课堂上吞云吐雾,是老大哥的样子吗?我们中国的大学课堂,对斯大林同志当然理应例外,可他们并不是斯大林同志本人。调戏中国女学生,是老大哥的样子吗?喝醉了酒倒在校园里,是老大哥的样子吗?作为校方,是不是应该反省我们的专家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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