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忐忑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80)

  不无道理,我抓起烟吸,不再说话。

  市长又说:“我听人讲,你很爱管闲事儿?”

  我说:“你放心,有了今天的经历,在你这地盘内,我绝不再使你担惊就是了!”

  他拍拍我肩,笑道:“老兄,我倒不是那个意思。该管之事,还是得管,我批评的是你的方式——你首先应该喊治安人员啊!”

  我说:“我是那么想来着,可四周并未发现治安警。我怕我去拽来治安警,挨打的人早被捅了几刀,一命呜呼了。偷一只表还不犯死罪嘛……”

  晚上他陪我吃饭的时候告诉我,那个被打的人确实是因为偷了一块表。被打断了三根肋骨,中度脑震荡,皮下瘀血外伤十几处……

  我说:“我当时还以为,他不见得是小偷呢……”

  市长说:“与打他的那几个人相比,他倒真值得恻隐一下。打他的人中,有货真价实的流氓,有受雇的打手,也有几个不三不四的闲汉。你说得对。他们都承认,在一片喊打声中,他们不参与打,就觉得手痒得难受……”

  而我的“护身符”,正是在那一场经历中丢了,还有我的钱包……

  我知道别的同行们也许会对我大加耻笑和嘲讽——老老实实写你的小说算了。当的作家,又不是中央政治局委员,玩儿什么使命感啊!

  但——我是一个一贯坚持现实主义的作家——不是什么坚持不坚持现实主义——而是坚持反映现实生活,坚持反映最广大的,被叫作“老百姓”的人们的现实生活状态的作家。我不但关注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的物质状态,也同时关注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的精神状态、心理状态、情感和情绪状态。

  没有谁把这一点强加给我,更没有谁企图迫使我。完全是我自己的一种选择,情愿的一种选择。我的笔只有用来反映“老百姓”在现实中的生活或生存状态之时,我才感到写作毕竟是有些意义的,熬自己的心血消损自己的身体也算值得的。姑且不论我所关注到的、感受到的、触及到的“现实”,在多大程度上真的是现实。

  我也许会站在今天写明年和后年我预测可能发生的事,却决不会,永远也不会,铺开稿纸,吸着烟,潜心地去编织一个古代的故事。

  即使我下了天大的决心,写下第一行字以后,我也肯定会跳将起来反问我自己——我这是怎么了?我为什么要这样?意义何在?虽然,我十分明白,写“从前”是多么稳妥的选择。因为那样,差不多只有那样,一个中国的当代作家,才能既当着作家,又不至于和当代,尤其是和当代的主宰者们,发生在所难免的矛盾和冲撞。

  像我这样一个自讨苦吃,而又没法改变自己创作意向的作家,既然对现实的关注完全地成为了我进行创作的驱动力,我当然希望自己,也要求自己,对于我所关注到的、感受到的、触及到的现实,能够认识得越客观越全面越好。能够从总体上把握得越全面越好。

  我既然愿意写“老百姓”,我怎能不最大面积地接近他们?我所言“老百姓”其实几乎包括中国的绝大多数人——工人、农民、小商贩、小干部、小知识分子。

  但——我的问题,从根本讲,恰恰出在我和“老百姓”的接近、接触,以及对他们的了解和理解方面。

  毛泽东曾经将老百姓,尤其中国的老百姓,比作“汪洋大海”。他的语录中那段原话的意思是——不管来自任何国家的军队,如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中国进行冒险性的侵略的话,那么他们必将被淹没在中国老百姓的“汪洋大海”之中……

  我的切身感受是,在一九九三年,在朱镕基湍流逆舸,切实整肃中国金融界混乱状况之前,在江泽民以党中央的名义提出反腐败之前,在公安部发出从严治警的条令之前,在中国农民手中的“白条”得以兑现之前,在接下来整肃房地产开发热、股票热、特区开发热之前,如果你真的到老百姓中去走一走,尤其是到北方的而不是南方的老百姓中去走一走,如果他们将你视为可以信赖的人,如果他们不怀疑你是被权贵们豢养或被金钱所收买的人,如果他们直言不讳地对你说他们憋在心里想说出甚至想喊出的话,那么,不管你是官员也罢、作家也罢、记者也罢、不管你曾自以为站得多高,看得多远,对中国之现实看得多客观、多全面,总体上的认识把握得多准确,你的看法,你的认识,你的观点,你的思想,片刻之间就会被冲击得支离破碎、稀里哗啦,哪怕你自认为是一个非常理性非常冷静不被任何外部情绪的重重包围所影响的人。

  4. “帮闲文章”的调调

  在改革和腐败之间有一个相当大的误区。也可以干脆说是一个相当大的社会“黑洞”。一个时期内,一些帮闲文人和一些帮闲理论家,写出过许多帮闲式的文章。这类文章一言以蔽之地总在唱一个调子——要改革,腐败总是难免的。只要老百姓一对腐败表示不满,这个调子总会唱起来。

  难免的,那么老百姓可该怎么着好呢?

  帮闲文章告诉老百姓——别无它法,只有承受,只有增强心理承受能力。

  老百姓要是不愿意呢?——那么便是老百姓不对,老百姓不好,老百姓不可爱,老百姓太娇气了。

  那一类帮闲文章似乎推导出了一个天经地义的逻辑——如果人们连腐败都不能或不愿承受,拥护改革不是成了一句假话空话吗?

  使你没法不怀疑,他们是和腐败有着千丝万缕的直接或间接的联系,拿了雇笔钱替腐败辩护的专门写手。

  文化大革命中,江青对文艺工作者该如何“正确”地反映现实生活说过一段话。她说—一我们不否认社会主义也有一些阴暗面,如果你真的看到了感觉到了,那么你就去更自觉地更热忱地大写特写光明吧。按照这位“旗手”的逻辑,光明鼓舞了人们,人们也就不再会注意阴暗了,阴暗不是就等于不存在了吗?

  这一次由党中央提出开展反腐败,于是从中央到地方,从共产党内到民主党内,似乎才敢言腐败。因为这叫“落实中央任务”,不至于因此而被划到改革派的对立面去,不至于被疑心是故意大煞改革大好形势的风景。

  我们有那么多“人大”代表,我们有那么多政协委员,此前,我们老百姓却很少在电视里、电台里和报纸上,看到或听到哪一位代表,哪一位政协委员,替老百姓直陈勇进反腐败之言。我们能够听到或看到的,几乎总是他们多么拥护改革的表态式的言论。他们的使命,似乎只是在这一点上才代表老百姓。现在似乎开禁了,允许讲了,于是才似乎确有腐败存在着……

  我记得有一次开“人代”会期间,我去某省代表驻地看望一位代表朋友,在他的房间里,不知怎么一谈,就谈到了腐败现象。房间里没别人,就我们两个。我没觉得我的声音有多高,可他的脸却吓得变了色,惶惶然坐立不安,连连请求于我:“小声点儿,小声点儿,你倒小声点儿行不行呀!”我说我的声音也不大啊。他说:“还不大,咱们别谈这些,别谈这些了!”并向我使眼色,仿佛门外正有人窃听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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