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忐忑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96)

  我心中一块石头可算落地了。

  分手时,我问他姓名,他给了我一张名片——他是《南方日报》文艺部副主任李钟声同志。他送我的名片,不慎丢失了。他的名字,却是牢牢记住的。离广州前,诸事匆匆,未能当面再谢,返京后,又病数月,每欲写信聊表感激,屡因心绪烦乱,笔意涩滞,几次作罢……

  今录此事,盖因实难忘耳!

  想我中华民族,自谓礼义之邦,纵观人间百态,审度炎黄子孙,礼安在耶?义安在耶?唯一个“利”字,诱使人欲横流,多少卑鄙邪恶之徒,逍遥于道德审判之外!呜呼中国人,我们的明天并不美妙!

  就在那一天晚上,我平生第一次在广州人家中做客。主人是出版社《随笔》主编黄益庸,陪客是出版社编辑林贤治。还有他们的女儿,两位正读初中的少女。黄老师主编之《随笔》,精诚团结各路杂文家、理论家、社会学家及学者,使《随笔》办得庄而谐,儒而锐,雅而通俗,自成风格,可视为案头读物。未谋面前,已有肖复兴写信给我,嘱我若到广州,无论怎样忙,“老黄”是不可不见的。他虔诚请我,我欣然从命。他长我近二十岁,我尊称他老师。按他的意思,大约是搞一次三代人的共同对话。我与林贤治兄算同代。他们的女儿算是第三代。倒也没有什么文字方面的实际考虑,只是对对话而已。两位女中学生,思想较为现代的,是黄老师的女儿。思想较为传统的是,是贤治兄的女儿。复兴早已先于我与她们对过话了,据说败下阵来。或者是他自谦,其实舌战了个“平手”?

  那是一次愉快平等的对话。大家畅谈文学、艺术、社会、人生、爱情、当代人的灵魂现象,等等。黄老师分明是个对国家、对民族忧患意识很强的人,但又分明地并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过早地挤入大人们的思想世界。这大概是知识分子父母们普遍的矛盾心理吧?

  两位少女都很单纯,单纯得近于透明。黄老师的女儿不无高级知识分子女儿的优越感,反应机敏,谈吐不失锋芒,指点江山,批评现实,很有些咄咄逼人。贤治兄的女儿刚从农村到广州这样的大都市不久,显然地对大都市没有信任感,明显地保持着乡土少女的质朴。谈起她那些乡下小伙伴,眼圈便红红的。她们都很聪颖,都受其父母的影响,热爱着文学。在广州这样的商业大都市,我想热爱文学的少女肯定是不多的吧?

  她们都有着未被大都市的当代现实所庸俗所污染的少女的完美的灵魂。

  然而不被污染是根本不可能的。我们每个人不论男女迟早总是要被污染的,迟早而已,程度不同而已。我们逃脱不了这个下场,我们每一个人。人类的一切美好都是人类为之。人类的一切丑恶亦都是人类为之。物质世界仅只能污染我们的物质机体。我们自己为之的丑恶才污染我们的灵魂,事实上当我们向人世告别之时没有一个人的灵魂完美如初。事实上所谓高尚的灵魂可能正是那些被污染最严重被侵蚀最严重的灵魂。区别在于它可以被污染可以被侵蚀但不可以被改变原本的形状,除非彻底打碎它。区别仅在于此,仅在于此……

  但是这样的一些话我并没有对她们说。我不忍说我不忍……

  向灵魂单纯的少女过分冷静地指出生活的无奈是近于严酷的事。我想我那一天并没有在她们面前扮演导师或牧师的角色。我只是倾听并且尽量理解她们。

  她们将写的诗和小散文给我看,很自信地问难道达不到发表水平吗?

  我看了。我说很好。我说也许可以发表,我说让我替你们转寄某青少年报刊吧?

  她们都说是这是她的愿望。

  于是我把她们的写在小纸片和作业本上的“处女作”带回了北京。我曾向几位编辑推荐过。他们看了都摇头,说中学生怎么可以写这样的诗和这样的散文?发表不就等于鼓励了一种倾向吗?我不认为中学生写出这类诗和这类散文有什么不好。我不死心,不过也没有再推荐过。今抄录如下,也算了却一件事吧!

  我们不应使孩子们对我们大人们的许诺产生不堪信任的心理,是不是?

  黄于杨的诗

  一

  你是我玫瑰色的梦

  我迷恋着的火

  我凛洁(生造词?)的神

  我对你的爱是赤裸裸的赤裸裸的我对你的

  爱

  我的爱充满深沉和力量充满深沉和力量我

  的爱

  让我们在那有着

  野火一般的玫瑰蒲公英红蜻蜓的黄昏里

  让我深深地吻着你吻着你深深地吻着吻着

  你

  你眼睛里凝聚着我的泪我的纯洁我的虔诚

  我燃烧的火

  你是我的生命我的力量我的意志我的我

  谁也不理解不理解冷冰的眼泪只有我

  们知道

  只有我们只有我和你

  我玫瑰色的梦我迷恋着的火啊我凛洁的诗神……

  二

  宁歌

  转过身来的大山不再欢笑 大地啊

  你沉睡过去了 那么长久

  呢喃温热

  梦魂索绕我们将双臂举起

  伸向天空 美丽的安宁

  风信子光着脚丫走来走去 星星

  布满黑色披风,情人在跳舞

  远处

  野火熊熊燃起我们

  眼睑低垂抱紧疲惫的裸腿 倾听

  弥漫天国的哀曲

  当亲故(又是生造词?)的呼唤再不能

  使我们醒起当

  哀愁缠在心上再也挥之不去而

  骷髅化成鬼火到处漂泊

  安宁的歌声就在我们头上闪闪烁烁……

  ——一首关于死亡的诗——写给陈丹燕的《一个女中学生之死》中死去的宁歌——黄于杨自注。

  林露茜的散文

  多梦季节

  在多梦季节,你发现你长成一个少年了。

  在雨地里行走,踏着满地落英,你心里充满了怅惘。云彩飘满了你的天空,不平静,不平静,它来源于一层雾霭……

  你想起儿时叠起的纸船了。一只一只的小船儿放到碧水里,那是真的海,真的,蔚蓝而且广阔无边。你端起最后一只小船,又庄重又真诚地为它祝福。是的,它要远航了。你只知道要远航,你相信有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

  你站在一棵树下,树干直而挺拔,这是一棵你不知道名字的树。你看到它的时候,它已不再是严寒时脱光了最后一片叶的样子。而是默默地挂满了一树赭黄色小果了。它已拼命地长了一树绿叶子,呵,绿得这么泼辣!你悄悄地笑了。

  雨不知不觉地停了,小鸟就开始叫唤了。叽叽喳喳的声音在绿阴的这边落下,忽而又在那边响起——那是什么鸟儿啊?

  如果我是一只爱飞翔的小鸟,我必会把翅膀染成天空的颜色,你总在想。

  从什么时候起,你开始变得心事重重。当小窗格子里爬满了星星,夜显得愈加单薄,你开始咀嚼失眠了。你懂得了什么叫作不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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