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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闷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16)

  答曰:“有规定,禁止‘大规模’摄影。”

  那丈夫诧异了:“我们这是‘大规模’摄影?”

  高个子保安肯定地说:“对。因为你架三角架了,架三角架就算‘大规模’摄影。”

  “可我这三角架这么小,只不过是为了相机稳定和能够自拍。”

  “别跟我们说这么多,我们在执行规定。”

  “哪儿规定的?”

  “上级。”

  “你们的上级是哪儿?”

  “这你就无权过问了。”

  “我要找你们上级提出抗议。”

  “我们又没侵犯你的人权,只不过是在执行规定,所以有理由不告诉你。”

  “你们侵犯了我的人权!”

  “我们怎么侵犯你的人权了?”

  “你们凭什么不许我们拍照?!”

  “凭规定。”

  “你看那儿,那儿,他们都在照!”

  “他们没支三角架。”

  “支这么个小三角架就算‘大规模’摄影了?!”那丈夫吼起来了。

  “对,我们这么认为。”高个子保安的口吻听来一点儿商量都没有。

  于是引起围观。

  几位息事宁人的老者对两名保安说:“别这么较真嘛,什么都不影响,一会儿就照完了呀!”

  我也附和着那么说。

  高个子保安却坚定地摇头:“不许。”

  看得出他当保安有些年头了,还看得出那中等个子的保安是新人,一直沉默不语,仅仅以不反对高个子保安的态度表现他的支持。在我们的生活中,这类以不反对的态度表现的支持,我们已司空见惯。而那高个子的保安,似乎要为中等个子的保安做铁面无私之榜样。

  那女人妥协了,她说:“那就别用三角架了,合影时请别人给照一张算了。”

  而那丈夫势不两立起来了,掏出手机大声嚷嚷:“我还偏不信这个邪!我通知电视台!”

  接着一通拨手机。

  高个子保安冷冷一笑:“我奉陪。”

  两保安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监视着那一对夫妇。

  婴儿车里的婴儿却始终甜甜地睡着,对于大人们的冲突浑然不觉。

  我不愿劝人不成,自取其辱,便转身走开了,但也不想回家。我打定主意,要看这一件事究竟怎么个了结。

  当我绕了一圈又经过那儿时,那丈夫不给电视台打电话了,开始给派出所打电话……

  我又绕了一圈,派出所来了两名年轻的民警,在听双方各执一词……

  我绕了第三圈回来,两名年轻的民警同志还在那儿调解。看得出,就这么一件小事,还真使他们感到为难。

  一方据理力争的是正当的公民权,抗议不合理的规章制度;一方寸步不让的是执法权威,坚持有章必行。

  至于那规定本身,不用说初衷肯定是好的,是为了维护大多数公民的利益。

  但事情怎么就闹成这样了呢?

  我那时又忘了友人们经常对我进行的闲事莫管的教导,指着那高个子保安厉喝:“住口吧你!就为不许人家照几张相,你们两名保安站在这儿都四十几分钟了,成心犯浑啊!”

  这时保安队长闻讯赶来了,也冲我嚷嚷:“这儿正调解呢,你多的什么嘴?”

  我大声说:“看不过眼去的事,每个公民都有说话的权利!”

  于是围观者七言八语,都说事情根本不值得那么较真儿。

  而两名派出所的同志趁机将保安们推走了。

  那一对夫妇终于可以照相了,但他们并没开始照——脸上的表情那么不悦,照出来的效果会好吗?

  回到家里的我,却吃不下早点了,为自己所见的事生气,却又不知究竟该生哪一方的气。虽然我当时认为保安们不对,但冷静一想,他们都那么年轻,而且是外地人,能在北京当上保安那也不容易,如果上司确曾对他们说过“支起三角架即算‘大规模’摄影”——这是很有可能的。那么他们明明看见了有人在支起三角架摄影,不禁止行吗?万一管他们的人看到了,斥责他们失职,兴许还会开了他们,那他们又怎么担当得起呢?因为小小的过失开一两名保安,还不是家常便饭吗?这么一想,我不免又理解起两名保安小伙子了,并因为我对他们的态度感到深深的内疚和羞惭。

  那么说来说去,是那一对中年夫妇有什么不对喽?可他们究竟又有什么不对呢?我看得出来他们并不住在附近。想想吧,在星期日的上午,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前来公园,本打算为孩子拍几张纪念照,只因为架起了不足一米高的三角架却被视为进行“大规模”摄影,再三辩说也不许照,那么多人帮之说情也无济于事——换了谁,都不会乖乖地服从。

  但如果哪一方都无错可责,又怎么会在一个明媚的上午,在一处美丽而又人气和谐的公园里,双方大煞风景地僵持四十几分钟,以至于不得不呼来派出所的民警呢?

  孰是孰非,又像“狗屎究竟算不算垃圾”一样,似乎成了“斯蒂芬斯之谜”。

  此事使我联想起另一件事——前不久,我的一外省友人在电话中告诉我,他险入一次鬼门关,所幸阳寿未尽,又回转到现世来了。他是一位70余岁的老先生,什么事都循规蹈矩,唯恐给别人留下为老不尊的不良印象。但他说起他的遭遇,竟异常激动:某日10点左右,忽觉头疼,起初并不在意,然其疼与时俱增,挨至中午,已甚剧烈。情知不妙,赶紧打的去医院。及至,下午各科的号已全挂满,只有专家门诊尚可加号,于是挂了一个专家号。

  我问:“为什么不挂急诊啊?”

  他说他是有些常识的,估计自己可能是脑血管方面出了问题,那么首先要拍脑部的血流片子。急诊也必如此,专家门诊也必如此。与其在急诊部排队,莫如在专家门诊加个号,只开上拍片的单子,也就最多半分钟的事儿,并不耽误别人就诊,自己也能很快进入拍片室。

  问题就出在了他的这一种想法上。挂号处给他开的是32号,这意味着他要坐在专家门诊室处等很久。

  可那时他的头更疼了,几乎忍受不住了。

  专家门诊室外有专门监管秩序的护士。他上前央求:“能不能先照顾我一下啊,就半分钟,啊?”

  护士断然拒绝:“不行,都得按号看病。”

  “我头疼得厉害,快忍不住了啦。”

  “那去看急诊。”

  “可我已经挂了专家号。”

  “那就是你个人的问题了。”

  70余岁的老人便再无话可说。

  还说什么呢?

  以他的年龄,以他的修养,是断不会硬闯入专家门诊室去的。万一和是自己孙女辈的小护士拉拉扯扯起来,成何体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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