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郁闷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20)

  过去说某某是交际花专指女性而言,于今吾国男性交际花如雨后春笋参差而出。人类真是绝顶聪明的动物,个人和个人,群体和群体的关系变了,却只要发明一个暧昧的词,似乎也就掩盖起了关系遭变的实质了。

  情爱之于现代国人越来越变得接近生意,而生意是这世界上每时每刻、每处都在忙忙碌碌地做着的,更像股票、像期货、像债券、像地摊儿交易、像拍卖行的拍卖……

  在当代影视戏剧小说中,爱可以自成喜剧,自成闹剧,自成讽刺剧,自成肥皂剧、连续剧,爱可以伴随着商业情节、政治情节、冒险情节一波三折、峰回路转,但的的确确,爱就是不感人了、不动人了、不美了。

  爱,这个词被我们文人说得最多,书写得最多,应用得最多,却不见得在我们心灵里也同样地多。

  5.“生前曾是副部级提拔对象”

  这世上有很多人,而在我看来,很多人又大致可分为三种人。

  一种人,一言以蔽之,是一心想要“怎么样”的人。“怎么样”在此处表意为动词。好比双方摩拳擦掌就要争凶斗狠,一方还不停地叫号:“你能把我(或老子)怎么样?!”——我们常见的这一情形。

  一种人,是不打算“怎么样”的人。相对于前者,每显得动力不足。还以上边的情形为例,即使对方指额戳颐,反应也不激烈,或许还往后退,且声明——“我可没想把你怎么样”。

  这时便有第三种人出现,催促后一种人,并怂恿:“上!怕什么?别装熊啊!”

  而后一种人,反应仍不激烈。他并不怯懦,只不过“懒得”。“懒得”是形容“不作为”的状态,或曰“无为”。“无为”也许是审时度势、韬光养晦的策略,也许干脆就是一种看透,于是不争。不争在这一种人心思里,体现为不进不取。别人尽可以认为他意志消沉了,丧失活力了。其实,也可能是他形成一种与进取相反的人生观了。

  20世纪80年代,作家谌容大姐曾发表过一篇影响很大的中篇小说《懒得离婚》。

  离婚不计对于男人还是女人,那是何等来劲儿之事。即使当事人并不来劲儿,那也总还是十分要劲儿的事。本该来劲儿也往往特要劲儿的事,却也“懒得”了,足见是看得较透了。谌容大姐小说中的主人公,不是由于顾虑什么才懒得离婚,正是因为人生观的原因才懒得离婚。“离了又怎么样呢?”——主人公的朋友回答不了她这一个问题,恐怕所有的别人也都是回答不了的。而她自己,看不到离婚或不离婚于她有什么区别。或进一步说,那区别并不足以令她激动,亦不能又点燃她内心里的一支什么希望之光、欲念之烛。于是她对“离婚”这一件事宁可放弃主动作为,取一种无为的顺其自然的态度。

  是的,我认为,一心想要“怎么样”的人,和不打算“怎么样”的人,在我们的周围都是随处可见的。相比而言,前者多一些,后者少一些。前者中,年轻人多一些;后者中,老年人多一些。基本规律如此,却也不乏反规律的现象——某些老者的一生,始终是想要“怎么样”的一生。“怎么样”对应的是目的,或目标,只要一息尚存,那目的,那目标,便几乎是唯一所见。相比于此,别的事往往不在眼里,于是也不在心里。而某些年轻人却想得也开看得也开,宠辱不惊,随遇而安,于是活得超然。年轻而又活得超然的人是少的,少往往也属“另类”。

  一心想要“怎么样”,发誓非“怎么样”了而绝不罢休,是谓执著,当然也可能是偏执。人和目的、目标的关系太偏执了,就很容易迷失了自我。目的也罢,目标也罢,对于一个偏执的迷失了自我的人,其实不是近了,而是远了。

  从来不打算“怎么样”的人,倘还是人生观使然,那么这样的人常是令我们刮目相看的。以下一则外国的小品文,诠释的正是令我们刮目相看之人的人生观:

  他正在湖畔垂钓,他的朋友来劝他,认为他不应终日虚度光阴,而要抖擞起人生的精神,大有作为。

  他问:“那我该做什么呢?”

  他的朋友指点迷津,建议他做这个,做那个,都是有出息、成功了便可高人一等令人羡慕的事。

  可这人很难开窍,还问:“为什么呢?”

  朋友就耐心地告诉他,那样他的人生就会变得怎么怎么样,比现在好一百倍了……他却说:“我现在面对水光山色,心无杂欲,欣赏着美景,呼吸着沁我肺腑的优质空气,得以摆脱许多烦恼之事,已觉很好了啊!”

  这一种恬淡的人生观未尝不可取,但这一则小品本身难以令人信服,因为它缺少一个前提,即不打算怎么样的人,必得有不打算怎么样的资格。那资格便是一个人不和自己的人生较劲儿似的一定要怎么怎么样,他以及他一家人的生活起码是过得下去的,而且在起码的水平上是可持续的,比较稳定的。白天有三顿饭吃,晚上有个地方睡觉,这自然是起码过得下去的生活,却不是当代人的,而接近着是原始人的。对于生活水平很原始而又不生活在原始部落的人,老庄哲学是不起作用的,任何宗教劝慰也都是不起作用的。何况只有极少数人是在这个世界上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人,绝大数人是家庭一员,于是不仅对自己,对家庭也负着份摆脱不了的责任。光是那一种责任,往往便使他们非得怎么怎么样不可。想要不怎么怎么样而根本不能够的人,是令人心疼的。比如简·芳汀之卖淫,许三官之卖血。又比如今天之农民矿工,大抵是为了一份沉重的家庭责任才充牛当马的。而大学学子毕业了,一脚迈出校门非得尽快找到一份工作,乃因倘不,人生便没了着落,反哺家庭的意愿便无从谈起。

  一个一心想要怎么怎么样的人,倘他的目的或目标是和改变别人甚至千万人的苦难命运的动机紧密连在一起的,那么他们的执著便有了崇高性。比如甘地,比如林肯,比如中国的抗日英雄们。即使壮志未酬身先死,他们的执著,那也还是会受到后人应有的尊敬的。

  另有某些一心想要怎么怎么样的人,他们之目的、目标和动机,纯粹是为了要实现个人的虚荣心。虚荣心人皆有之,膨胀而专执一念,就成了野心。野心最初大抵是隐目的,隐目标,隐动机,是不可告人的,需尽量掩盖的,唯恐被别人看穿的。一旦被别人看穿,是会恼羞成怒怀恨在心的。这样的人是相当可怕的。比如他正处心积虑,一心想要怎么怎么样,偏偏有人多此一举地劝他何必非要怎么怎么样,最终怎么怎么样了又如何——那么简直等于引火烧身了。因为既劝,就意味着看穿了他。他那么善于掩盖却被看穿了,由而恨生。可悲的是相劝者往往被恨着了自己还浑然不知,因为觉得自己是出于善意,不至于被恨。

  我曾认识过这么一个人,五十余岁,官至局级。按说,对于草根阶层出身的人,一无背景,二无靠山,是应该聊以自慰的了。也就是说,有可以不再非要怎么怎么样的资格了。但他升官的欲望更炽,早就不错眼珠地盯着一把副部级的交椅了,而且自认为非他莫属了。于是呢,加紧表现。每会必到,每到必大发其言,激昂慷慨,专挑上司爱听的话说,说得又是那么的肉麻,每令同僚大皱其眉,逐渐集体地心生鄙夷。机会就在眼前,那时的他,其野心已顾不得继续加以隐,暴露无遗也。以往的隐,乃是为了有朝一日蓄势而发,此野心之规律。他认为他到了不该再隐,而需一鼓作气的时候了。然而最终他还是没坐上那一把副部级的交椅,而是被一位才四十几岁的同僚坐上了。这一下他急眼了,一心想要怎么怎么样,几乎就要怎么怎么样了,却偏偏没能怎么怎么样,他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觉得自己的人生太失败了。于是四处投书,申诉自己最具有担任副部级领导的才干,诋毁对方如何如何的不够资格,指责组织部门如何如何有眼无珠,一时间搞得自己和他人的关系横向竖向都很紧张。他毕竟也有几个朋友,朋友们眼见他走火入魔似的,都不忍袖手旁观,一致决定分头劝劝他。现而今,像他这样的人居然还能有几个对他那么负责的朋友,本该是他谢天谢地的事。然而他却以怨报德,认为朋友们是在合起伙来,阻挠他实现人生的最后一个大目标。一位朋友问:“你就是当上了‘副部’又怎么样啊?”他以结死扣地说:“那太不一样了!”又一个朋友苦口婆心地规劝:“你千万不要再那么没完没了地闹腾下去了!”他却越发固执:“不闹腾我不就这么样了吗?”朋友不解:“这么样又怎么了啊?”他说出一番自己的感受:“如果我早就甘心这么样了,以前我又何必时时处处那么样?我付出了,要有所得!否则就痛苦……”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 梁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