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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闷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43)

  我认识一个小伙子,他和一个姑娘相爱已三年了。由于没住处,婚期一推再推。

  他曾对我抱怨:“每次和她幽会,我都有种上医院的感觉。”

  我困惑地问他为什么会产生那么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说:“你想啊,总得找个供我俩单独待在一起的地方吧?”我说:“去看电影。”他说:“都爱了三年了!如今还在电影院的黑暗里……那像干什么?不是初恋那会儿了,连我们自己都感到下作了……”

  我说:“那就去逛公园。秋天里的公园正美着。”

  他说:“还逛公园?三年里都逛了一百多次了!北京的大小公园都逛遍了……”

  我说:“要不就去饭店吃一顿。”

  他说:“去饭店吃一顿不是我们最想的事!”

  我说:“那你们想怎样?”

  他说:“这话问的!我们也是正常男女啊!每次我都因为找个供我俩单独待的地方发愁。一旦找到,不管多远,找辆‘的’就去,去了就直奔主题!你别笑!实事求是,那就是我俩心中所想嘛!一完事儿就彼此瞪着发呆。那还不像上医院么?起个大早去挂号,排一上午,终于挨到叫号了,5分钟后就被门诊大夫给打发了……”

  我同情地看了他片刻,将家里的钥匙交给他说:“后天下午我有活动,1点后6点前我家归你们。怎么样?时间够充分的吧?”

  不料他说:“我们已经吹了,彼此腻歪了,都觉得没劲儿透了……”

  在城市里,对于许多相爱的青年男女而言,“室内”的价格,无论租或买,都是极其昂贵的。求“室内”而不可得,求“室外”而必远足,于是情爱颇似城市里的“盲流”。

  人类的情爱不再动人了,还是由于情爱被“后工业”的现代性彻底地与劳动“离间”了?

  情爱在劳动中的美感最为各种艺术形式所欣赏。

  如今除了农业劳动,在其他一切脑体力劳动中,情爱都是被严格禁止的。而且只能被严格禁止,流水线需要每个劳动者全神贯注,男女混杂的劳动情形越来越成为历史。

  但是农业的劳动还例外着,农业的劳动依然可以伴着歌声和笑声。在田野中,在晒麦场上,在磨房里,在菜畦间,歌声和笑声非但不影响劳动的质量和效率,而且使劳动变得相对愉快。

  农业的劳动最繁忙的一项乃收获。如果是丰年,收获的繁忙注入着巨大的喜悦。这时的农人们是很累的。他们顾不上唱歌也顾不上说笑了,他们的腰被收割累得快直不起来了,他们的手臂在捆麦时被划出了一条条血道儿,他们的衣被汗水湿透了,他们的头被烈日晒晕了……

  瞧,一个小伙子割到了地头,也不歇口气儿,转身便去帮另一垅的那姑娘……

  他们终于会合了。他们相望一眼,双双坐在麦铺子上了。他掏出手绢儿替她擦汗。倘他真有手绢,那也肯定是一团皱巴巴的脏手绢儿。但姑娘并不嫌那手绢儿有他的汗味儿,她报以甜甜的一笑……

  几乎只有在农业的劳动中,男人女人之间还传达出这种动人的爱意。这爱意的确是美的,又寻常又美。

  我在城市里一直企图发现男人女人之间那种又寻常又美的爱意的流露,却至今没发现过。

  有次我在公园里见到了这样的情形——两拨小伙子为一拨姑娘们争买矿泉水。他们都想自己买到的多些,于是不但争,而且相互推挤,相互谩骂,最后大打出手,直到公园的巡警将他们喝止住。而双方已都有鼻子嘴流血的人了。我坐在一张长椅上望到了那一幕,奇怪他们一人能喝得了几瓶冰镇的矿泉水么?后来望见他们带着那些冰镇的矿泉水回到了各自的姑娘们跟前。原来由于天热,附近没水龙头,姑娘们要解热,所以他们争买矿泉水为姑娘们服务……

  他们倒拿矿泉水瓶,姑娘们则双手捧接冰镇矿泉水洗脸。有的姑娘费用了一瓶,并不过瘾,接着费用第二瓶。有的小伙子,似觉仅拿一瓶,并不足以显出自己对自己所倾心的姑娘比同伴对同伴的姑娘爱护有加,于是两手各一瓶,左右而倾……

  他们携带的录音机里,那时刻正播放出流行歌曲,唱的是:

  我对你的爱并不简单,

  这所有的人都已看见。

  我对你的爱并不容易,

  为你做的每件事你可牢记……

  公园里许多人远远地驻足围观着那一幕,情爱的表达在城市,在我们的下一代身上,往往便体现得如此简单,如此容易。

  我望着不禁地想到,当年我在北大荒,连队里有一名送水的男知青,他每次挑着水到麦地里,总是趁别人围着桶喝水时,将背在自己身上的一只装了水的军用水壶递给一名身材纤弱的上海女知青。因为她患过肝炎,大家并不认为他对她特殊,仅仅觉得他考虑得周到。她也那么想。麦收的一个多月里,她一直用他的军用水壶喝水。忽然有一天她从别人的话里起了疑点,于是请我陪着,约那名男知青到一个地方当面问他:“我喝的水为什么是甜的?”

  “我在壶里放了白糖。”

  “每人每月才半斤糖,一个多月里你哪儿来那么多白糖往壶里放?”

  “我用咱们知青发的大衣又向老职工们换了些糖。”

  “可是……可是为什么……”

  “因为……因为你肝不好……你的身体比别人更需要糖……”

  她却凝视着他喃喃地说:“我不明白……我还是不明白……”

  而他红了脸背转过身去。

  此前他们不曾单独在一起说过一句话。

  我将她扯到一旁,悄悄对她说:“傻丫头,你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是爱上你了呀!”

  她听了我这位知青老大哥的话,似乎不懂,似乎更糊涂了,呆呆地瞪着我。

  我又低声说:“现在的问题是,你得决定怎么对待他。”

  “他为什么要偏偏爱上我呢……他为什么要偏偏爱上我呢……”

  她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地重复着,随即双手捂住脸,哭了,哭得像个在检票口前才发现自己丢了火车票的乡下少女。

  我对那名男知青说:“哎,你别愣在那儿。哄她该是你的事儿,不是我的。”

  我离开他们,走了一段路后,想想,又返回去了。因为我虽比较有把握地预料到了结果,但未亲眼所见,心里毕竟还是有些不怎么落实。

  我悄悄走到原地,发现他们已坐在两堆木材之间的隐蔽处了——她上身斜躺在他怀里,两条手臂揽着他的脖子。他的双手则扣抱于她腰际,头俯下去,一边脸贴着她的一边脸。他们像是那样子睡了,又像是那样子固化了……

  同样是水,同样与情爱有关,同样表达得简单、容易,但似乎有着质量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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