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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闷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62)

  又联想到了《巴黎圣母院》——舞台上的表演,也许与雨果笔下巴黎愚人节草根社区的狂欢胡闹差不多吧?在雨果笔下,美丽的风情万种的艾丝美塔拉的舞蹈,以及伴她左右的那只具有灵性的白色小山羊,毕竟还是放浪形骸的胡闹氛围中的美艺奉献。尽管充满诱惑,却连那诱惑也是美的。可在这儿,舞台上表演的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内容呢?连点儿诱惑之美也没有呀!

  还联想到了莫扎特。在他成为宫廷乐师后,每乔装了溜到草根社区去,混迹于下等酒吧,与民间艺人和妓女们纵情声色。但即使在那种地方,也还是能听到美的歌,赏到美的舞,看到不失水准的魔术和杂耍。往往,还有民间诗人激情澎湃或一吟三叹地朗读他们的诗——起码,我所读过的一些书籍是那么告诉我的。

  可这个舞台上,却只有恶搞和胡闹而已。

  然而,每一位表演者都是在多么敬业地恶搞,多么敬业地胡闹啊!仅有少数内容,还勉强算得上是节目。偏偏又是那勉强算得上是节目的表演,却又难以获得掌声与喝彩。

  在这个空间,所谓“文艺”,有着另外的标准。一种越庸俗堕落越厚颜无耻越好似的标准。

  这儿的舞台,更像是生存场。

  每一位表演者,或许都有类似祥子和小福子的命境以及梦想。他们的人生况味,非是台下的看客们所知晓的。他们的苦辣酸甜,肯定最不愿道予看客们听的。他们需要看客,然而依我想来,未必就不鄙视和嫌恶着看客。如果他们的入行、出道只不过是权衡下的沦落,那么几乎可以说是形形色色的看客迫使他们堕落的——我猜,他们下台之后,也许都会这么想。

  这里的舞台如《生死场》。

  不知怎么一来,台上的“阿福”,在用鞋底儿一记接一记扇着“来喜”的耳光了,边扇边呵斥:“会不会说话啊?!”

  “来喜”诺诺连声,解释了一句什么,结果又是“阿福”不爱听的话,颊就又挨了一鞋底儿。

  “好!”

  有人大喝其彩。

  一阵疑似的“掌”声。

  喝彩之声和掌声,如针扎我心。

  朋友小声说:“我数着呢,都十六下了!那女的是不是来真的了呀?”

  啪!——第十七记扇在“来喜”颊上。

  “好!”——几条嗓子同时喊的。

  更长的一阵“掌”声。

  坐在台右侧那个人走到了一对搭档之间,他劝“阿福”。然而“阿福”却不依不饶,越发泼悍,“来喜”惧怕得绕着台躲。

  连第一个小伙子也上台相劝了。他脸不红了,酒劲儿过去了。并且,也换了身合体的衣服。那时的小伙子,委实有股子帅劲儿。

  “不羡神仙羡少年”——我头脑中闪过了一句古诗。

  那会儿的台上,如同街头闹剧。我的目光,一会儿望向那三十二三岁的男子,一会儿望向小伙子。而他俩,一位像是大学里的青年教师在劝架,特知识分子劲儿地劝着,却总劝一句话:“别这样,别这样。”像不会劝,不得不劝。小伙子则像是他的学生,与老师同行至街口,遇到特殊情况了,老师已在示范着相劝,自己又怎能不实习着劝呢?也总劝一句:“得啦,得啦……”

  我诧异——因为那会儿,我从小伙子脸上看出了腼腆!

  那个敬业地结束了表演的小伙子,他又出现在台上时,将他的真性情也带在脸上了。正如那个三十二三岁的,这会儿像是大学历史系或哲学系教授的男子,将他刚才表演时必戴不可的丑俗假面留弃在后台了。

  我忘了他们都是怎样下台去的。

  我也不记得整场节目是怎么结束的。

  我只注意观察那些与“二人转”没什么关系却又不得不打着“二人转”招牌卖艺的人们的脸了。

  当朋友跟我说话时,剧场里已只剩我俩还坐在座位上了。

  朋友问:印象如何?

  我说:一种忧伤。

  朋友又问:忧伤?那,能接受吗?

  我说:根本不能。

  可,在东北三省,他们是一个不小的“族群”呢!据说,有两三千人。两三千个家庭,靠他们这么挣钱过生活,脱贫。除了这一行,没有另外一行,能使他们每月挣六七千、一万多。不过他们的收入极不稳定,一旦没人招聘,那就没有收入了。他们唯一擅长的,就是表演那些。他们最担心的,就是这样的表演场所被取缔了……

  所以我忧伤。

  如果你是文化官员,会严令取缔吗?

  不。你呢?

  也不。不忍。取缔了叫他们一时去干什么?目前工作这么难找,失业的人在增加……

  祝他们目前的人生顺遂吧!

  当某现象与某些人的生存之道连在了一起,如果那现象并不构成对社会和对别人的犯罪性危害,如果“某些人”是人数不少的人,则我就会对“生存”二字执敬畏的态度,将文人清高的一己之见收敛不宣了。

  在此点上,我承认我是“分裂”的。

  并且,不以为自己多么的随俗可耻。

  当我和朋友走出剧场时,马路上已清静了。剧场门口,伫立着几个人。

  朋友小声说:是他们。

  我也看出来了。

  我忽然很想吸支烟,却只带了烟,没带打火机。

  我问他们:谁能借个火?

  有人掏出了打火机,并且按着,一手拢着伸向我。我吸着烟后,看他一眼,见是那个曾在台上将橡胶手套往头上套的瘦高的小伙子。

  我说:谢谢。

  他说:不客气。

  我问:几点了?——为的是能再端详他们一番。

  一个姑娘打开手机看一眼说:差5分10点了。

  台下的他们,真性情的他们,依我的眼看来,竟皆是平静之人、沉默寡言之人、内向之人、腼腆之人、彬彬有礼之人,甚至,斯文之人。

  似乎也皆是,有道德感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我以小说家自认为敏锐的眼,望着那样的一张张年轻而心存隐忧的脸,想要对他们微笑一下,却面肌发僵,没笑成。

  又来了几个骑摩托或自行车的人,也是他们一伙的。于是他们被摩托和自行车带走了。

  有人临去还对我们说:再见……

  我转身看那剧场的门面,又一次联想到了《生死场》。心情,便又被难以言说的忧郁所浸淫。

  朋友说:他们是去公共浴池赶场了。那种地方晚上都成了价格便宜的旅店,这个时间,他们还能在那种地方继续表演……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有缄默。

  远处忽然传来了沉闷的雷声。霎时起一阵大风,要下雨了。

  3.一位地税员的自白

  在列车上,他与我对面铺。车开不久,我们聊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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