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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历史在民间_梁晓声【完结】(28)

  倘我们重读《月牙儿》,定会从“我”身上看出些与今天卖淫女们的相同。

  “我”自幼丧父,于是家庭赖以维持起码生活的“经济基础”彻底坍塌。先是母亲靠替别人家浆浆洗洗挣点儿小钱勉强度日。后来母亲改嫁,再后来继父“失踪”。母亲不得不将她们的家变成了“暗门子”,以向粗俗陌生的男人们零售自己肉体的方式供女儿上学。

  也许,母亲希望女儿知识化了以后能嫁给个体面的、依赖得住的男人,从而改变命运,自己的晚年也能跟着享几天福吧。

  但是,上了学的女儿不久便从女同学那儿明白——“我小学毕业后又有什么用呢?我和同学们打听过了,有的告诉我,去年毕业的有好几个做姨太太的。有的告诉我,谁当了‘暗门子’。”

  于是“我更疑心妈妈了,是不是等我毕业好去做……这么一想,有时候我不敢回家,我怕见妈妈”。

  而“妈妈的屋里常有男人来了,她不再躲避着我。他们的眼像狗似的看着我,舌头吐着,垂着涎。我在他们眼中是更解馋的,我看得出来。在很短的期间,我忽然明白了许多事情”。

  不久,她做了女招待。她想卖笑不卖身。但是老板雇她,当然主要是促她早点儿开始卖身的。只要肯卖身,笑不笑倒还在其次。不肯卖身,那么就滚。这前提是绝无可商量的余地的。

  没第二种选择,她终于顺其自然地成为娼妓。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国卖淫女们,其中一部分,或许都如《月牙儿》中的“我”,一步步面临过类似的无奈。

  以上是家庭生活状况的相同。

  而心理嬗变轨迹的相同如下:

  “我在自己手中拿着,像捧着一朵娇嫩的花。我只能顾目前,没有将来,也不敢深想。”

  《月牙儿》中的“我”是这样;今天的她们也是这样。

  “我越往大了长,我越觉得自己好看,这是一点安慰,美使我抬高了自己的身份。”

  “我和一排年轻的姑娘们在小饭馆受选阅。我们这群都不难看,都是高小毕业的小女子们,等皇赏似的,等着一个破塔似的老板挑选。他选中了我。我不感谢他,可是当时确有点儿痛快。那群女孩子们似乎很羡慕我,有的竟自含着泪走去,有的骂声‘妈的!’……”

  “我仿佛看得很清楚:有朝一日,我得比她(一个早出道的妓)还开通,才能挣上饭吃。”

  “我遇见几个同学,有的升入了中学,有的在家里做姑娘。我不愿理她们。可一说起话来,我觉得我比她们精明。原先,在学校时,我比她们傻;现在,她们显得呆傻了。”

  “男女彼此结成了网,互相捕捉。有钱的,网大一些,捉住几个,然后从容的选择一个。我没有钱,我连个结网的屋角都找不到。我得直接的捉人,或是被捉,我比她们明白一些,实际一些。”

  “我想我要玩玩,浪漫。我要勾引文明一些的人,至多只赔上一两个吻……啊,我错了。要卖,得痛痛快快的,拿钱来,我陪你睡,我明白了这个。”

  “及至做过了几天,我也就不怕了,身体上哪部分多运动都可以发达的……他们满意,还替我作义务的宣传……”

  “我们是拿十年当一年活着……”

  “这些经验叫我认识了‘钱’与‘人’。钱比人更厉害些……”

  我真是由衷地钦佩老舍先生,实不愧是文学的大师。笔触漫不经心似的,笔调娓娓地淡淡地,就将一个少女变成娼妓的心路过程抽丝剥茧、观察入微地剖析给我们看了。我觉得,《月牙儿》是老舍先生最凄楚哀婉的一篇小说。

  “我”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卖淫女的不同又是哪些方面呢?

  首先,她们其实不仅仅为了“挣上饭吃”,更是为了吃得比大多数小女子更好,穿得比大多数小女子更好,钱包比大多数小女子更鼓。

  时代不同了,所以卖淫的目标定得更高了。

  其次,她们心理的嬗变过程极短,观念的“开通”也极快,往往并不需要过程,直接地就扑奔那更高的目标而去。因而,她们往往真的觉得,做娼妓最是一种等于整天玩儿似的“职业”,真的觉得是浪漫的活法儿。甚至,很可能的,在她们“开通”的观念中,是仅次于明星的“职业”。

  “我没有将来,也不敢深想。”

  她们不愿深想。偶尔想想,再计算一下自己的积攒,非但并不觉得将来可怕,倒似乎更看到了将来的无忧无虑、将来的富裕、将来的美好。而事实上,一个女人只要有一大笔钱,即使是靠卖淫所获,也还是女人最大的幸事。时代对于“人”和“钱”的关系已似乎是这样的了——要么都不干净,要么都是干净的。

  “我”感到自己“拿十年当一年活着”。

  她们恰恰相反,企图拿每一天都当十年那么宝贵地活着。故每一天都及时行乐,及时挣钱。

  “我”很快地憔悴了。

  她们恰恰相反,因为有了钱,可以经常洗桑拿,可以经常做美容,可以去按摩,可以割双眼皮儿,可以垫鼻,可以隆胸,可以用系列的高级的护发、护肤品,可以通过营养丰富的饮食和滋补药物调整内分泌系统——而且,这些花销,往往由男人们“义务”了。所以,养颜有术的她们,似乎有充分的自信对“憔悴”说“不”!

  “我”瞧不起自己——“我爱活着,但不应该这样活着。”

  她们由于以上诸方面与“我”所处时代的不同,其实并不鄙视自己。她们当然也爱活着。并且,比来比去,还很爱像她们那样活着。起码,她们认为,自己的活法,是女性“第二幸福”的活法。与第一幸福的活法无缘,退而求其次不是也很好么?于是,她们反而会看着与“第二幸福”的活法也沾不上边儿的女性们着实地可怜。倘强迫她们每天按时上下班,劳劳碌碌,却每月只开极少的工资,她们反而会觉得等于是一种“迫害”。

  因而,某些文学作品中的她们,不再是《月牙儿》里那个自哀自怜、自惭形秽的“我”了,而是些鲜活快乐、“青春无悔”的小女子了。

  老舍先生若仍在世,若再对她们有所观察,若再写出一篇半个多世纪后的《月牙儿》续篇,其笔触其风格,据我想来,恐怕会一反前《月牙儿》的凄楚哀婉,不由己地变得后现代主义起来吧。

  老舍先生当年深怀同情地以“月牙儿”喻那些旧中国由少女而无奈沦为娼妓的小女子。

  昔也“月牙儿”,今也“月牙儿”。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依然的“千里共婵娟”。

  “月牙儿”却似乎不再有伤感的意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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