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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历史在民间_梁晓声【完结】(6)

  那么,真的逝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的她们,我粗略按中国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普遍生活水平算了一下,其终身个人花费,吃穿全包括在内,四五千元人民币。我是按人均十元生活费算的。而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在城市,人均十元生活费乃中等水平。四五千元人民币,约等于今天在外企工作的女青年一个月的工资。

  一算一想,就更同情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她们了。

  代与代相比,这不同令人愀然。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职业女性,其风貌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家庭妇女们相比,仿佛根本不是同一时代的女性。这不仅是由“职业”二字所决定的,更是由“解放”二字所决定的。“职业”只能使女性发生经济独立的变化,以及由此影响的消费水平和物质生活质量的变化。而全中国的解放这一改天换地的大事件,却使当年的职业女性以崭新的、前所未有的姿态证明着自己不可轻视的社会作用。她们中有新中国成立初年毕业的初中生、高中生、大学生,有解放前幸运地达到小学或高中文化水平的中青年知识女性,有军队转业加强地方工作的女官兵。解放前的学生,小学直接升高中,不另设初中年级。高中毕业即可直接考大学。军队转业的女官兵,要么参加革命前便是女知识分子,要么在革命队伍中摘掉了文盲帽子,达到了小学乃至中学文化程度。总之,都有文化,能读能写。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具有大学文化程度的青年女性凤毛麟角。

  具有高中文化,无论男女,就算具有较高的文化。以今比之,相当于“次高级”知识分子。

  初中一毕业,急需文化人才的社会,便不再视这些人为学生,而以“小知识分子”看待。在这一点上,男女平等。女少男多,身为女性,社会尤厚爱之。

  她们首先被各级党政机关和厅局处部门热情吸纳,或被各大工厂争招。而即使穿上工作服,一般也不会直接下车间当工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前五年,时代舍不得“浪费”一名具有初高中文化的青年女性去当工人。最起码,分配她在科室担任抄抄写写的工作。初高中毕业生直接下车间当工人,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五年开始的事,因为初高中生多了,时代文化职业的急性需求此前基本满足了。

  以上这样一些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职业女性,年龄大抵在二十至三十五岁。她们精力充沛意气风发,敬业态度可嘉,工作严谨负责,要求进步的思想真诚而又饱满。

  她们中,第一类知识女性在第二类知识女性面前颇为谦恭。因为她们自觉拥有的是旧教育制度发的学业证书,似乎是次等,心理上不免虚弱几分,岂敢与新中国发给了学业证书的知识女性逞强好胜地论资排辈?所以总是表现出甘愿向第二类知识女性虚心学习的样子。哪怕暗地里并不服气,也不敢公开地一争高下。何况,新中国录用她们,她们便已有些受宠若惊了。她们执行上级领导的各项指示绝对不敢走板,请示多,汇报多,传达多,自己勇于做主的时候少。哪怕赋予她们某种权力,她们用起来也小心翼翼,甚至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出差错、挨批评。她们是一些夹紧尾巴做女人的知识女性。

  第二类知识女性在第三类知识女性面前也颇为谦恭。她们的学业证书虽然是新中国发给的,她们的文化程度虽然比对方高一个档次甚至高两个档次,但她们没有对方受部队培养的那一套工作能力、才干和经验。它们综合起来意味着可以独当一面,雷厉风行,果断坚决,敢议敢言,甚至“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自作主张较少顾忌。这几点,每使第二类知识女性钦佩得五体投地,心悦诚服自愧弗如。尤其使第一类知识女性多么地崇敬,更是不消说了。第一类知识女性对第二类知识女性内心每有不服,但对第三类知识女性内心却是不存半点儿歧见的。所谓理解也崇敬,不理解也崇敬。

  最主要的,第三类知识女性,无论在部队时是兵是官,都是有“革命经历”的女人。那经历也叫资历,进言之乃资本。在新政权建立的初年,那资本至高无上。不管什么样的知识分子,在它面前,其知识资本顿时暗淡无光。一个女人如果拥有了它,不但在女人面前非凡了,而且在没有那资本的男人面前也是非凡的。于是情形往往这样——倘三类女性在一起工作,过不了多久,有那资本的女人,便渐渐成了她们的中心人物。而第二类知识女性,不知不觉中扮演起了争取信任的角色。第一类知识女性,则只能是第三类和第二类知识女性共同团结帮助的对象了。

  一般来说,当年在原则上,总是安排第三类知识女性领导第一类和第二类知识女性,安排第一类知识女性领导另两类知识女性的情况很少。但也有第二类知识女性是领导的情况,可能因她文化程度最高,也可能因她年长几岁。即使她是领导,还是会自觉地、经常地就工作问题主动与第三类知识女性商议,虚心请教。何况,她是领导了,便会想到:自己该要求入党了。第三类知识女性差不多都是党员。部队在将她们选送到地方时,是考虑到了这一点的。那么已经是领导了的女人的入党申请书,自然要经由她们向组织呈交。她们往往还必是组织指定的、前者的入党帮助人。

  总体而言,知识女性当年比知识男性们更善于摆正自己的角色位置,更善于无冲突相处,更善于维护三者之间的“生态平衡”。她们积极的、有益的社会作用,是今天无论如何也不应该不充分肯定的。她们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女性中虽是少数,但毕竟最能代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国女性的时代风采。

  她们当年经常深入到街道居民组,为五花八门的事进行宣传、读解、鼓动。于是广大的家庭妇女们,便有幸接触到了闯入自己视野的她们。每次她们的身份都代表着党政机关部门,令家庭妇女们不能不仰目而视,洗耳恭听。

  少年时期的我,便是在那一种情况下见到她们的。

  我和家庭妇女们一样,更喜欢听她们中第三类女人作动员。她们说话时习惯于借助手势加强语意。她们较少用“上级”这个词。她们口中经常道出的四个字是“咱们妇女”,于是她们和家庭妇女们之间的关系拉近了,似乎平等得不能再平等了。同时,家庭妇女们感到,她们自己便是“上级”了,起码是“咱们妇女”的“上级”。

  第二类知识女性,亦即新中国发给学历证书的女人们,讲起话来则就不那么响亮,不那么热烈,不那么神采飞扬了,她们显得远不如第三类知识女性们那么自信。她们手中往往拿着报、文件或几页稿,一边说,一边看,怕说错了。

  如果有前两类知识女性同行,第一类知识女性往往很拘谨,不多说什么,也往往没机会说什么。但如果没第三类知识女性在场,第一类、第二类知识女性讲起话来也会变得生动自如的。

  做完动员报告,她们就分头到各家各户串门儿。而且,哪一家哪一户的房子低矮破旧,她们越爱去。不管床上炕上乱不乱,椅子凳子擦没擦,落身便坐,坐下便聊家常。聊时,每每拉着窘得不知所措的女主人的手,令后者们激动得泪眼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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