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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民梁晓声_梁晓声【完结】(46)

  如果我愿意,我能够将它耙成一片如沙的细粉——你心里一定就是这样想的。

  二百五十马力,会使我成为一个荒原的征服者——你心里一定就是这样想的。

  我的土地,我的黑帆,我要将你高高扬起,让我的勇气作为飓风,将我向自己命运挑战的宣言写在这黑色的帆上——你心里一定就是这样想的。

  你竟被自己的思考激动。你的眸子在燃烧。

  你跳下了拖拉机。

  要烧荒。草木灰能使这片属于你的土地更加肥沃。要翻耕。今年冬天的雪,来春融化时,能使属于你的这片土地水分充足。

  你拔了几把荒草,搓成一根草绳,点燃了。草绳一扔下去,荒草便烧了起来。火,也许是这片土地上的第一次火,是我亲手在我的土地上点燃的。你这么想。你注视着火,火光映照着你的脸。起初,每一束火焰,都像一面小旗,在黑暗中随意招摇。而那更细微更细微的火的触角,则像一条条赤红的小蛇,从低处昂起头,顺着一棵棵蒿草的茎梗迅速向上爬。或者从这一棵蒿草的叶尖上攀缘到另一棵蒿草的叶尖上,然后朝四面游去。顷刻,火势扩大了。那一条条赤红的小蛇,转眼变成了千百万火的精灵,在这片土地上跳起了圆舞。没有风,也不需要风。不需要风的扇动。火的情绪是激烈的。这是一场荒原上的自由之火。那些火的精灵啊,它们已不是在跳圆舞,而是在跳迪斯科。瞧它们的红裙子,舞动得多么热情,旋转得多么迅速!多么壮丽的场面啊!千百万,真是千百万火的精灵,在这开阔无边的荒原上被卷入了无音乐的迪斯科的疯狂旋律,它们如醉如痴,它们相互吸引着,迷诱着,席卷着。一会儿拥抱在一起,聚集在一起,一会儿又分散开来,跳跃着,旋转着,扭摆着,向四面八方扩展。火的精灵呀,它们的激情是人的激情所无法比拟的。它们的激情在这片属于你的土地上空汇集成热流。这热流溢向荒野的深远处,逼退了秋末夜晚的凉意,将夜空映得无比辉煌。

  你笑了。

  你被火的激情所鼓动,真想跃进这“舞场”的中心,与火的精灵拥抱在一起,旋转在一起,如醉如痴在一起。

  突然你双手捂住了眼睛,不,捂住了整个面容,连连向后退去。

  你的脸感到了被火焰所烤的轻微的灼痛。

  你那种惧怕火的心理又产生了。六年了,整整六年了,你时时处处被“火”这个字惊扰,你听不得人们谈到这个字,你见不得与火相近的光和色。甚至别人吸烟时划着的一根火柴,也会造成你心灵的一阵悸颤……

  你耳边仿佛又听到了令人紧张的呼喊:

  “救火啊!……”

  “救火啊!……”

  “女宿舍着火了!……”

  还有钟声:当,当,当……

  为了救别人,包括你所深深爱着的姑娘,你奋不顾身地冲入了火海……

  为此,你付出了你曾使许多姑娘钟情的美好容貌。

  你成了舍己救人的英雄。

  你失去了爱情,连同追求爱情的起码资本……

  她,那个你深深爱着的姑娘,在你出院的那一天,手捧着一束五彩缤纷的野花前去迎接你。

  她一见到你,就骇然惊叫一声,晕倒了。

  她不敢再见到你一次。

  你也不敢再见到她一次。

  她那一声惊叫,在你心灵中留下了难以消失的回音。这声音从此开始折磨你的灵魂。

  你终于离开了你的老连队,要求调到了现在这个僻远的地方。为了不使你心爱的姑娘害怕会再一次见到你。也许,还为了你自己灵魂的安宁。

  你没有向任何人告别。你孤独地走了。在冬季在一个清晨,搭的是团部的卡车。

  只有连长和指导员知道你那一天将离开连队,他们早早地起来送你。

  连长对你说:“小杨,既然你已经成了一个英雄,就得像英雄那样活下去,是不是?”

  指导员对你说:“你就这么走了,全连的人都会因此而咒骂我的。按道理,应该给你开个送别会……”

  你什么也没回答。

  你知道,你只是在某些人的心目中成了“英雄”,你的名字只在《农垦报》上成了一个英雄的名字。和从前的你所不同的,只不过是你的面容变得那么丑那么可怕了。在从前的你和一座哪怕是金子铸成的英雄纪念碑之间任你选择,你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恢复到那个高傲的,目中无人的,爱出风头的,太喜欢衣着整洁的,太喜欢参与各种无意义而又无休止的争论的你。

  这些话,你能对连长和指导员说吗?

  英雄也有不回答的权利。

  你就那么一句话也没说地走了,在冬季里的那个清晨,天空纷纷扬扬地飘着鹅毛般的雪花……

  你并不怨恨她。因为你在最初的几个月中,也像她一样害怕见到自己的面容。

  你第一次见到自己被烧伤了的脸,虽然没有晕过去,可是你的心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恐惧窒息了。面容是一个人的灵魂的说明书。一个人照镜子的时候,其实也是在照自己的灵魂。谁也不害怕自己,乃是因为他或她对自己太习惯了。人一旦发现不是自己习惯了的脸,即使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变成了如花似玉的少女,即使一个面貌丑陋的老头子变成了一个美少年,这个人也一定会骇然之极的。反过来,那恐惧强大于对鬼怪的恐惧。

  “医生,请给我一面镜子……”去掉了脸上的纱布那一天,你这样请求医生。

  医生望着你,摇摇头,说:“你现在不能照镜子。”

  “我的脸……变得很可怕么?”你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你自己能听到。

  医生沉默片刻,回答你:“以后会比现在好一些。”说完,马上转身走开了。

  你如同被一个无法破译的密码所蛊惑,希望立刻看到自己的脸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一个人的正常想像,是无法将自己的面容勾勒到多么具体多么可怕的程度的。

  吃饭的时候,你借助钢精勺达到了你的想像所不能达到的目的。从那小小的锃亮的金属凹镜中,你发现了那对你来说非常可怕的谜底。

  一个人在照镜子时从镜中看到了骷髅,内心所感到的恐怖也无非就像你当时所感到的那样。

  只有一双眼睛还是你所熟悉的,你自己的……

  钢精勺从你手中“当”一声掉在地上。

  “还不如被烧死好……”你想。

  你的心就在产生这一想法后,窒息了足有半分钟。

  当医生第二次又巡视到你病床前时,你一把拽住医生的手,用发抖的声音问:“医生,你还能给予我一些帮助吗?我已经知道了……我的脸如今是什么样子……”

  医生盯着你的眼睛说:“你要开始学会如何忍受你自己,如何忍受生活。你若能忍受自己,便能忍受一切。记住我这句话,这是我对你的最大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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