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泯灭_梁晓声【完结】(12)

  我对他叫嚷起来:“他们怎样关你什么事?他们能变得那么样有什么不妥?有什么不好?我以后也要像他们那样!”

  月光下,他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是亮亮的。他那双亮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我。和我刚才一样,他对我也感到讶然,并且感到了愕然。

  我又叫嚷:“他们那是现实主义的人生态度!是明智!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是随遇而安!是大智若愚!……”

  “你够了!”——他也叫嚷起来:“我不信!我就是不信!我信‘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信‘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我信人生是由机会决定的!我信机会只属于对它有所准备的人这句话!你以为我翟子卿从小活得像个小叫花子,长大了,每月能和别人一样挣钱,还摆脱不了穷气,还愿意和小时候一样穿得像个小叫花子啊?你把我根本想错了!根本看错了!我年复一年穿那件破棉袄和破棉裤,那是为的时时刻刻自己提醒自己,我翟子卿不会长久属于这儿,不应该长久属于这儿!北大荒不是我人生的最后码头!‘兵团服’不是我自己打心眼里认可的光荣!实现我从前的理想才是我的光荣!今天戴上一顶坦克兵式的皮帽子有什么了不起?那也值得自我感觉良好?终有一天,我翟子卿要戴上作家的桂冠!或者博士帽!……”

  听了他的话,我一时什么都不想说了。是自卑感使我觉得无话可说。它又重新压迫到我身上来,仿佛将我一下子压趴在他面前了。我到北大荒以后的最突出的感觉,便是自信地认为自己长大了,长成一个大人了。哪一天,那一个夜晚,我悲哀地意识到,在子卿面前,我不过仍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中学生。除了干活,吃饭睡觉,自寻某种快乐,我对自己,对将来,似乎早已没了什么打算。更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打算和处心积虑的打算。然而子卿却有。不但有,而且早已在进行着暗地里的,充分的准备了!和他比起来,我的头脑不是太简单了吗?如果不是他的诡秘行踪被我无意间发现了,我对他内心里的想法竟一无所知。以前,他似乎没有什么可对我隐瞒的。他的想法他的打算,往往便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想法共同的打算。他在任何他认为必须争取实现的目的方面,既不会隐瞒我更不会抛弃我。而他现在却开始隐瞒我开始抛弃我了。他的心计似乎已开始只属于他个人了。而以前我曾处处依赖于他的心计并曾是获益者啊!我因意识到自已被关系最亲密的人当成了大傻瓜,因被隐瞒被抛弃而非常伤心,非常沮丧。联想到他方才怎样用鞋底迅速地抹平沙滩,怎样地企图继续隐瞒我,我内心里甚至情不自禁地萌生了一种愤慨……

  他又说:“机会肯定是还有的。我本能地感到着它的存在。它正隐蔽在今后的某个日子里,不一定在某种条件之下,它会倏地显现出来,使对它毫无准备的人目瞪口呆,反应迟钝,措手不及。而它会拉扯上那些为它有所准备的人,从反应迟钝,措手不及的人们身边擦肩而过,匆匆远去。对那些毫无准备的人,它甚至会一去不返,永不回头招手。有时候,人失去了一次机会,便意味着失去了一生的转机。所以我时时提醒自己,告诫自己,要求自己千万不能跟别的知青们一样。你说他们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是随遇而安,是大智若愚,那么就让我做一个不识时务的人吧。我现在必须省吃俭用。必须节约每一元钱。我要为我自己的将来,为我的老母亲,多积蓄一笔钱。哪一天机会真向我招手微笑了,我去上大学了,三五年内,我没有工资了,那笔钱要用来养活我娘,要用来维持我读书的。我不在乎现在别人们怎么议论我。为了将来,现在遭到什么议论都是值得的。吝啬鬼、钱串子、瓷公鸡、铁仙鹤、玻璃耗子琉璃猫,无非都是讽刺我嘲笑我省吃俭用一毛不拔!有什么呢?不能达到伤害我的目的……”

  我耐心地等到他沉默了以后,问:“你说完了吗?”

  他说:“完了。”

  我说:“你有什么话可说吗?”

  他说:“没有了。”

  我站了起来,说:“那,我们回连队吧。”

  他也缓缓站了起来,面对面地望着我……

  我将脸转向了一旁……

  他忽然用双手扳住我的两肩,请求道:“你可要替我保密!你可一定要替我保密!你看到的,我对你说的,千万不能,不,不是不能,是不许,不许泄露给第三个人!……”

  我说:“行。”

  他说:“你得发誓!”

  我随口向他发了一个誓……

  他这才半放心不放心地将他的双手从我肩上落下……

  子卿每年探家,往返途中,常自备干粮及水。为节省途中花费,他绝不下饭馆,亦绝不住店。途中受阻,往往就在火车站公共汽车站或边防检查站挨熬一夜两夜。饿了,啃干粮。渴了,喝自己军用水壶里的水。或从哪儿讨点水。若军用水壶里的水冻实了,倒不出来,一时也讨不到水,塞嘴里一把雪一块冰就算喝水了解渴了。没有哪一个知青高兴和他结伴探家。他也不愿和别人结伴。他一向独往独来。如此这般,他积蓄下的钱,要比全连每一个男知青和女知青都多得多。老百姓有句话是“口挪肚攒,节衣缩食”,这话用在子卿身上,再恰当不过了……

  那一年冬季我探家——也就是我和子卿在小河边谈过话那一年冬季,他让我捎笔钱给他母亲。我接过沉甸甸的一个信封,问是多少钱?他说是五百。

  五百!在当年,对于我和他这样的穷家子弟,甚至对于普遍的人们来说,大概相当于如今的五万吧?按当年人们对钱的概念,千元以上就是一笔巨款的数目了!

  我张大了嘴,半天才又问出话来。

  我说:“子卿,莫非你是变戏法的?怎么变出这么许多钱来?”

  他一笑,说,“如果我会变戏法变出钱来,每次给自己变多少钱,也会给你变多少钱的。”

  他扳着指头跟我算了一笔账——原来他每个月都开“满勤”。原来他自从下乡后,仅休息过四个星期天!而逢年过节,只要他人在连队,没探家,照例总是要加班的。夏秋季节,每个月他几乎只换饭票,不换菜票。而那一个月只需要六元钱就足够了。虽然他在知青们中是一个孤立的人,正如他在小学时代中学时代是一个孤立的孩子和少年一样,但在老战士老职工们之间,他的人缘都相当好。他常帮他们干活儿。常替他们写信。也常替他们写入党申请书,历史问题交待书、生活困难申请书、错误或者作风检讨书什么的。总之,这使他了解他们的许多隐私和许多不愿公开的事。了解和知道了许多老战士对老战士、老职工对老职工也讳莫如深的事。然而子卿具有一种许多人都难具有的优点,那就是——他是一个愿意、善于、并且完全能够替别人保守住隐私秘密的人。不管是谁,只要你请求于他,甚至根本不用请求于他,仅仅是暗示于他,那么他则会将替你保守住什么隐秘,作为他对你必须承担的一项义务和责任。你的隐私你的隐情你的某件唯恐被家喻户晓人人皆知的事,即使烂在他腹中,他也绝不会辜负,更不会出卖你对他的信赖的。除非那是你的罪过或罪行。老战士老职工们对他好,不是不可理解的。不是没有道理的。不仅仅是因为他在力气方面和在对钱的态度方面恰恰相反,有求必应,常帮他们干活儿。他可以随便出入于任何一家老战士或老职工的菜院子,如入无人之境,“按需所取。”他常从他们的菜院子里拔棵葱,架上摘条黄瓜,秧上扭个柿子,或割一把青菜,洗净,用开水烫了,讨他们一勺酱拌着吃。有时他也从他们的鸡窝里掏走母鸡刚刚下出的蛋,或借用他们的鱼叉到河里去叉几条鱼,以补充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小伙子体内起码需要的营养。何况,知青宿舍前的大草甸子里,夏秋季节有采也采不完的野菜,黄花。上山干活时,还能采到木耳、猴头和种种蘑菇。他不吸烟,不喝酒,是男女知青中最最典型的一个“低消费者”。他扳着手指跟我算完了一笔细帐后说,不要以为他在亏待自己,更不要以为他在虐待自己,其实他很在意自己的身体素质,体内并不比我们缺少什么营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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