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泯灭_梁晓声【完结】(31)

  幸而他老母亲对我很亲热。老人家拉住我手不放松。说起来没完没了。絮絮叨叨的都是我和子卿小时候的事。或我们那条“脏街”上的故人往事。老人家尤其充满感情地讲到我当年替子卿给她买了一条鱼的事。我纠正她说那并不是一条活鲤鱼。只不过是一条活鲫鱼罢了。而老人坚持说那当然是一条活鲤鱼。肯定是一条活鲤鱼。我也就乐得顺水推舟,承认是自己记性太差,是自己记错了。我望着老人那张血色充盈的脸,觉得她所絮叨的,和我因此所回忆起的,都只不过是一些破碎的,东一片儿西一片儿莫须有的梦片儿。或者用老母亲们的说法,可听作是一些旧梦的破“补衬”。我觉得。毕竟的,我和老人家之间,仍能共织某种亲和与某种温馨。而子卿分明的对我和他母亲的回忆都一样不感兴趣。他吸着烟,坐在我和他母亲对面,似听非听地望着我和他老母亲矜持地微笑……

  我说:“大娘,看到您终于享福了,我真替您老高兴啊!”

  老人家说:“享什么福啊!”

  我说:“瞧您现在住的,穿的,还不享福啊?”

  当时正是七月中旬,哈尔滨最热的日子。老人家身上穿的,是在哈尔滨刚时兴起来的,从韩国进口的一种绸料做的褂子和裤子。褂子是白底儿碎蓝花儿的。裤子是黑底儿碎紫花儿的。哈尔滨人管那叫“凉快纱”或“高丽绸”。老人家手里还扇着折扇,指上也戴着闪闪发光的戒指。如果拍电影拍电视剧的要找一位扮演旧社会富家老太太的群众角色,老人家当时的自我感觉和样子是最适合不过的了。我不禁又回想起当年,我的母亲和子卿的母亲,是没有摸过一把折扇的。实在酷热难当的日子里,她们就用捡的纸板儿做一柄勉强可以叫作扇子的东西扇。连我们两家用的蝇拍也是纸板儿做的。尽管当年买一个蝇拍不过才一毛钱……

  老人家听了我的话,收了折扇,用它指着子卿谴责地说:“可子卿整天到月的不着家,我像根本没他这么个儿子似的,叫享福啊?我不在乎住的多么好,穿的多么好,吃的多么好,在乎儿子心里究竟有没有我。子卿他变了。他心里开始没有我这个娘了……”

  我笑望子卿。

  子卿说:“娘,还让我心里怎么有您呀?我成年到月的在外边,又不是学放荡,是为了……”

  子卿没把话说完,接电话去了。

  他接完电话回到客厅,他母亲用折扇指着他继续数落他:“你想说是为了挣钱对不?钱、钱、钱,你心里整天琢磨的就是钱!儿呵,钱这东西,趁多少才是多呢?你想成资本家?……”

  子卿说:“娘,您不清楚现在的生活水准,也不清楚现在的消费水准,尽说些抬杠的话。就我苦心积累那点儿钱,只能说是刚脱贫,不抓紧再挣行吗?不用太久,一二十年后,准就显出咱们穷了!到那时光穷我自己呀?您不是也得跟我受穷吗?”

  老人家张张嘴,一时竟没说出话来。

  我朝子卿要了一支烟,吸过两口后,尽量用一种客观而公正的口吻说:“子卿,你这就有些不实事求是了。如果你也算刚脱贫,那我不就得强调自己是穷人了吗?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中国人,不是就等于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该唱《国际歌》了吗?……”

  子卿又笑了。不回答我的话,却冲他母亲说:“娘,我不骗您。在北方,在咱们这座城市,眼下确实还不太会有人笑话咱们穷。可要是在南方,要是在沿海一带的某些地方,我这样的人,那就得整天因为穷而自卑了……”

  他母亲愤愤地打断了他的话:“别说了别说了。越说我越不爱听!张口就是南方南方,我不信同是中国,南方就遍地金银!南方再好,你南方还有个亲娘啊?就算南方个顶个都是大阔佬,个顶个都富得钱从裤筒往地上掉,你不去又怎么样?难道南方人还会跑到北方来笑话你穷?……”

  老人家又问我:“晓声,南方是他说的那样吗?”

  我说:“不是啊大娘。在南方,很有钱的人也是极少数。哪儿像他说的那样,他尽胡说!”

  老人家接着问:“我也不信一二十年后,咱们中国,就会从地球上原先差不多最穷的一个国家,变成了地球上最富最富的一个国家,富得连我们现在过这种日子,都算过不下去的穷日子了!”

  我说:“大娘啊,我也不相信的。这样想纯粹是自欺欺人,纯粹是一种梦想。”

  老人家双手一拍,极为赞同地说:“你的话大娘爱听!听了不来气!连早年‘脏街’上那种穷日子都熬过来了,过着眼前这种福日子还口口声声说刚脱贫,不是太烧包了吗?”

  我看了子卿一眼,批评道:“子卿,大娘说你烧包,我听你那些话,也觉得你有点儿烧包,你承认不承认?”

  子卿被他母亲和我说得脸上挂不住和悦了,将烟按灭在烟灰缸里,起身走入另一个房间去了。

  老人家说:“他不爱听咱俩的话,是不?”

  我说:“是啊,他不爱听呢!”

  老人家压低了声音,要求地说:“那你也得替大娘训训他。平时我一个月里难得见着他几次面儿。一句话他不爱听,转身就又走了!你有责任替大娘训训他。你们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当年亲兄乃弟般的关系,他不会真生你的气。”

  我苦笑道:“大娘,他就是真生我的气,该说我也得说啊!悠悠万事,孝敬老人是第一桩大事吗!”

  老人家就动了感情,又双手攥住我一只手,老泪汪汪地说:“他这不是等于把我当一尊菩萨似的供起来了吗?可大娘不愿当菩萨啊,大娘愿意当一个儿子的娘啊!不在眼前还则罢了。这明明知道就在身边的时候,想见都见不着,算怎么回事呢?大娘已经又十来天没见着他个影儿了!今天是因为你,他才稳下心在家老老实实等着。我还能当他几年的娘呵!一二十年后,大娘早没了,还扯什么穷啊富啊的呢?……”

  子卿母亲的话,说得我也不免伤感起来,竟顿时同情起她老人家来。

  子卿却在那间屋朝这间屋探过身,召我:“来来来,咱俩这屋聊。我娘是得了絮叨症,只要来个人,抓住人家的手,就絮叨起来没完,也不管别人烦不烦!……”

  我说:“我不烦,我不烦,我爱跟大娘聊聊家常嗑儿。”

  子卿走过来,不由分说,将我扯到那间屋里去了。

  那间屋也很宽绰。贴墙有一个巨大的鱼缸。里面养着些巨大的热带鱼。有种鱼我第一次见到,问子卿那是什么鱼。子卿说是银龙鱼。名贵得很。他鱼缸里那一对儿,是三年前八千多元买的。我不禁咂舌。说八千多元,差不多可以买一台“画王”电视机了。子卿说他买的还算便宜。三年前,上好的有三四万一对儿的呢。又说它们生的小鱼也很值钱。这城市里许多喜欢鱼倒卖鱼的人家,都是靠他卖给他们的鱼苗繁殖的。几乎可以说是他为这座城市引入了一个新的观赏鱼品种。有些倒卖观赏鱼的人,等于是他“扶贫”起来的。他说这些话时,表情相当自得。看他那意思,两条“银龙”,似乎早已为他“创收”不止八千元的三四倍了。它们都已长到快一尺长了。与其他几种我见过的观赏鱼相比,尤其显得鱼中老贵族似的,在鱼缸里游得别提有多自在。我不知供观赏的鱼究竟还有多大的。反正就我所见到的而言,它们真是够大的了。至于那框架镀成金色的鱼缸,除了水族馆里的,我也没见过谁家有三米长一米半高的。它的占地面积,折算起来,比得上我家的厨房了。可不吗,我家的厨房,也不过才三米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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