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泯灭_梁晓声【完结】(36)

  我们互相凝视着,忍俊不禁的,忽然都大笑起来。

  这其间老板娘一盘一盘地为我们上全了菜。

  我有些饿了,抓起筷子,不谦不让地吃起来。

  子卿默默陪我吃了片刻,放下筷子,吸着了一支烟。

  “如果让我重新讲你说我当年对你讲过的那个寓言,”他以一种深思熟虑的口吻说:“我将这样来讲——几个世纪过去了,不,不需要几个世纪的漫长时间来证明,几年就可以了——一幢大厦拔地而起。它的建筑材料是现代的。建筑工艺是一流的。外观十分壮丽。它不是那么容易倒塌的。它能使人联想到‘永恒’这个词。几个世纪后,它肯定依然存在着。它成了一种文化。成了古迹。而那个一门心思写书的人,当他的书完成后,则须四处写信推荐自己的书。四处找门路请求出版社出他的书。而他的书并不像他们自信和以为的那样经久流传。甚至根本就不可能流传。在书店的书柜上摆着,淹没在千百种的书的海洋中削价处理也无人问津。最后被书店当废纸从书库里清除了。而在书摊上摆着的,封面积落着马路上的尘土,留下了一些翻过它的肮脏的指印……”

  我听着听着,也不由得放下了筷子。

  我说:“那是写的不好的书。正如偷工减料盖起来的楼。难道这城市里的每一幢楼都很壮丽吗?”

  他递给我一支烟,并伸过按着的打火机。看着我吸了两口烟后,又说:“不好的楼,也是楼。只要没险情,就可以住人。起码可以当仓库。而不好的书,除了送回纸厂重新打成纸浆,还能干什么用?在我家里,你可能也发现了,凡是你写的书,我差不多买全了。而且都认真读过。我不敢武断地说你的书都一点儿价值也没有。但你以为它们会传世吗?……”

  我不禁面露愧色,无言以答。

  “我反过来问你,情况好又怎么样?印一百万册,够多的了吧?开座谈会,评论文章见报,改编成影视,又怎么样?那不就是一年内的热闹吗?而今天,凡是能印一百万册的,不塞入大量媚俗的,甚至色情的,下流的,肮脏的,用你们的话叫作‘自然主义的人性描写’的内容,岂非天方夜谭吗?海明威以后,世界上又评出了那么多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你是搞文学的,你又能扳着手指头对我说出几个。今天,此时此刻,在这个地球上,哪儿在上演着莎士比亚的戏剧?谁在读雨果或巴尔扎克的小说?有几个法国的年轻人知道乔治·桑是谁?又有多少儿童还在喜欢听安徒生或格林兄弟的童话故事?谁还真的需要什么文学。一个现代人手捧一本小说在看的情形,你真的不觉得那是十分滑稽可笑的情形吗?比一头猩猩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还滑稽可笑!……”

  我冷笑道:“你还可以顺着这样的思路发展下去——那个一门心思写书的人,比如就是我,终于无法靠出卖文字养家糊口了,于是不得不去找那个一门心思挣钱并盖起了一幢壮丽大厦的人,请求他周济自己。好比他就是你。你念及过去的友情,大发慈悲,收留了我。让我当一名看电梯的员工,或者司门人。而我呢,发誓再也不对这世界上的任何人讲你当年曾给我讲过的那个寓言了……”

  我说完,默默望着他。

  他也望着我。

  他问:“生气了?”

  我说:“没有。”

  我打定主意,吃完,拍拍肩,握握手,就告别。我当然并没生气。我知道他今天抽出他十分宝贵的时间,绝非是为了有机会当面嘲笑和挖苦我。即使他认为当年我也是一个伤害过他的人,二十多年了,他也不会耿耿于怀,以这么一种方式报复我的。我只不过觉得他变的太古怪罢了。古怪得我感到无法和他交流情感。我暗想,由穷而富了的人,尤其是由穷而富了的中国人,比如子卿这样的“大款”,也许是差不多都要变得古里古怪的吧?难道普遍的中国人,在他们眼里,都是些活得迂腐,活得窝囊,活得不开窍,活得有几分可怜亦可笑可悲之人吗?大概还有几分可鄙吧?

  子卿塞了牙,向老板娘要牙签儿。老板娘转入柜台,大方地取了一袋放在我们桌角。

  子卿拿起看看,问:“地摊儿上买的吧?”

  老板娘倏地红了脸,大摇其头,说保证不是。

  子卿说:“老板娘,这骗不了我。塑料袋儿上连个字都没有,肯定是地摊儿上买的无疑。地摊儿上卖的牙签是不消毒的。提供给顾客用,太不卫生。”

  老板娘喏喏连声。

  子卿又说:“就算我给你提个建议,以后再不要买地摊儿上的牙签儿。谁会用过了这一端,再反过来用那一端剔?这种两端尖的牙签,除了中国,大概在世界上哪一个国家也见不着。这是典型的旧中国农民心理的体现。似乎什么东西都要省着用。老板娘你以后要买那种一端尖的。记住没有?”

  老板娘赶紧说记住了记住了。

  子卿又诲人不倦地说:“工艺品小店里就有卖。顾客吃到一半儿的时候,要主动送上来。每客一包。人家走时,也值得随手儿带走。我可不是在找你茬儿。我这个人,对牙签儿也没那么多讲究。有时削尖一根火柴杆儿,也剔。我是在教你怎么样挣钱啊!”

  老板娘嗫嚅地问:“那样的,多少钱一袋啊?”

  他说:“不贵,才一元多。”

  老板娘咂舌道:“那还不贵呀?如果十个人吃一桌,一人一袋儿,还兴带走,我们不就等于搭上十元钱吗?我们不过是一家私人小店,哪儿经得起那么做呀!”

  子卿拉过一把椅子,指着对老板娘说:“坐下!”

  老板娘犹豫片刻,自忖他不至于有什么越轨企图后,老老实实地坐下了。

  从厨房朝外递菜的小窗口,探出一颗戴着肮脏的白帽子的男人的脑袋,朝我们瞪着。从那种虎视眈眈的劲儿,我得出判断必是老板娘的丈夫无疑。

  我在桌下暗踢子卿的腿。他却理也不理我。

  他说:“老板娘,你也真死心眼儿,羊毛出在羊身上嘛!假如十个人吃一桌,菜盘上刮下十元钱谁看得出来?而对于来吃过饭的人,也许就因为那一元多钱的牙签儿,下次还来,你的‘回头客’不就多了吗?人们并非都贪图你那一袋儿牙签儿。人们找的是一种感觉……”

  老板娘的丈夫,从厨房转出来了,双肘支在柜台上,两只油腻的大手托着下巴颏,旁听生似的听着。

  子卿又问老板娘:“就我们两个顾客,方才干吗不主动陪我们说几句话?”

  老板娘又红了脸,讷讷地说没这习惯。

  “要养成这习惯。”——子卿耐心可嘉地启发:“这叫感情竞争。没有这点儿竞争意识,生意能兴旺吗?”

  老板娘想了想,似乎茅塞顿开,连说多谢指教之类的话。并回头大声吩咐她丈夫:“还愣在那儿干什么?再给加一道拔丝土豆!”——又笑容可掬地对子卿说:“大哥,最后这道菜,算我们敬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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