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泯灭_梁晓声【完结】(40)

  我对子卿吼:“可耻!……”

  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他拖出门。

  而子卿在门外仍高叫:“这就是我——一个拥有二百万的穷光蛋的宣言!一包金币多么美!钱柜多么美!如果谁的钱丧失光了,谁将嚎啕大哭!像父母失去了宠爱的独生子一样!”

  我招手截住一辆出租车,将他送回了家里。

  子卿母亲守在床边,低俯着花白了头发的头,端详着并抚摩着儿子的脸。那一时刻,老人家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放射着无比慈爱的光彩。

  我感到内疚极了。

  我说:“大娘,真对不起,我劝他别喝那么多,可他……”

  老人家回头问我:“喝的啤酒,还是白酒?”

  我说:“啤酒……”

  老人家说:“要喝的是白酒就好了!”

  我一怔。

  老人家又说:“啤酒,他睡一觉就醒过酒劲儿了。要是白酒,他兴许能醉上三天!我巴望他哪一次醉上三天。那样,我就能守着他三天,看着他三天了……”

  老人家几乎掉光了牙的嘴一瘪缩,老眼中扑簌簌落下泪来,无声地双手掩面哭了……

  那一时刻,我更加明白,对于一个普普通通的苍老人生命的女人,对于一位含辛茹苦了一辈子的母亲,她最最需要的不是金钱,而是一个她看得见抚摩得着的儿子!尤其是,当她的儿子实实在在地拥有了那么多钱以后,她是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实实在在地拥有自己的儿子呵!……

  可是子卿的母亲却并不拥有子卿……

  我在内心里怆然地诅咒着:生活、生活!我操你妈的生活!你把我那么好的一个子卿改变成这样!你把一个可敬爱的老母亲唯一的一个孝子改变成这样!你这本身就已变得像最不要脸的娼妓一样的生活!我恨你……

  我忍不住想陪着老人家一起哭……

  我怕我会那样……

  我一转身冲出了子卿的家……

  接连下了几天雨。

  我终日将自己囚禁在宾馆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填写每页五百字的大稿纸。从早至晚伏案十余小时,每天也不过仅能达到两千余字的创作进度。子卿他像一个幽灵纠缠住了我。尽管那几天里我再也没去找过他,他也再没来找过我。甚至连电话都没打来过一次。然而当我写作时,却总觉得他就坐在我身旁或背后,脸上带着嘲讽的表情注视着我似的。有时我想象贫乏,思维迟钝,竟至于神经质地猛转过身大吼:“你走,不要干扰我!……”

  吼过之后,连自己也感到自己完全是在发神经,更加心烦意乱,写不下去了。

  离出版社限定的最后交稿期日日迫近,我变得焦躁极了。原以为回到我的母亲城,于悠悠往事中寻觅旧情种种,可能会大大激发创作灵感,不料却是“劳思复劳望,相见不相知”。依稀的往事,都变作了都市靡华的风景!

  我决定离开哈尔滨,赶快到黑河去。我在兵团当过一年多的小学代课老师,教过的一个学生如今“出息”了,当上了黑河市一家新落成的宾馆的“前台经理”。他给我来信说黑河今非昔比了,热闹多了。如果我去,能为我于热闹中安排一处靠黑龙江边的幽幽静静的下榻地点。我想所谓“前台经理”,大概就是“领班头儿”的意思。“领班头儿”安排个把人的住处不会成问题,他的话也肯定不至于是夸口。决定一下,便于当日订了票。

  下午三点多钟,我正躺在床上看书,有人敲门。开了门,见是一陌生的小伙子。他很礼貌地问过我姓名,将一封信交给了我,说是“华哥”让他送来的。交了信,连我房间的门也没进,说自己还有急事要办,转身就走了……

  信是封着的。我放下书,手中拿着信,想看又不太想看。

  正犹豫,电话响了。

  抓起一听,对方是女人。声音很亲切。然而又很陌生。语调款软,分明是南方语音。

  “是晓声弟吗?”

  我说我是。一时相当困惑,回忆不起来在这座城市里有哪一位女性自认为她有资格称我“晓声弟”。

  “我是吴妍啊!……”

  “噢,妍姐,你好。你在哪儿给我打电话呢?”

  既然她已称我“晓声弟”,我也就只好顺水推舟地暂且称她“妍姐”。怕真是一位年长于我从前又与我或我家关系亲密的女性,由于我一时回忆不起对方是谁,而在语气方面首先就使对方受了冷淡……

  “我在妈这儿给你打电话呀!”

  “……”

  我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因为我的母亲早已被我接去北京,和我住在一起了。

  “晓声弟,你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在看书。”

  “晚上还有什么重要的应酬吗?”

  “没有。没有什么应酬……”

  “那,今天是她的生日。妈希望你来家里,陪她过生日……”

  “这……”

  “别这个那个的了!你可一定要来,啊?嫂子还没见过你呢!那边电话又响了,我得去接,见面再聊!你可一定要来呀!妈说你不来她会失望的……”

  不待我再问什么,电话已挂了。

  什么人呢?——她先称我“晓声弟”,我只好诡称她“妍姐”,可她又强调自己是我“嫂子”!她说的“妈”又究竟是谁的妈呢?

  我吸着一支烟。苦苦地想着。猛地就想到了子卿身上。该不会是子卿那口子吧?果而是她,那么当然便是我的“嫂子”了!她在子卿母亲家里给我打电话,对我说是“在妈这儿”,说“今天是妈的生日”,说“妈希望你来家里”,冲我和子卿从前手足般的关系,冲老人家和我母亲从前姐妹般的关系,冲老人家从前把我当亲儿子一样看待的关系,冲我们两家人的任何一种关系,都是并不唐突的啊!

  吴妍——嫂子……

  肯定是子卿那口子无疑了!

  子卿这个混帐东西!我们都见过两面了,他竟一个字也没对我提起过我的“嫂子”!最可恨是他喝醉了那一次!两个多小时内他滔滔不绝地只谈钱、钱、钱!却只字没向我透露他已结了婚!而我也只字没问。实则怕他是一个婚姻方面的失败者,无意间冒犯了他的自尊心……

  我立刻撕开了他的信。

  信很短。只几行字。写的是——晓声,我因事已于昨日到外地去了。这一时期心情不佳,所以那天多喝了几杯,不曾想竟醉了。望勿见笑。亦祈勿见责。弟不晓古人云“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耶?然孜孜所劝,皆肺腑语耳!还望三思而又三思。但愿从外地回来,仍能再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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