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泯灭_梁晓声【完结】(60)

  那么,作为一个干巴瘦小的其貌不扬的四十四岁的男人,我一无值得她欣赏之处,她却和我刚刚在这一间屋子里,在这一张床上如痴如狂地云雨绸缎过,我又是什么了呢?……

  不过是一块糖?

  一个饿激了的女人在最需要的时候恰恰也是最凑巧最容易得到的时候塞入口中的一块很普通但很甜的糖?

  《咀嚼》……

  有时候一块糖也是可以充饥的吗?

  那么她的眼泪呢?

  好比从泪腺淌出的涎水?

  那么她那些令我也令她自己倍加冲动的羞痴情话呢?

  好比《咀嚼》时谁都难免发出的品咂之声?……

  我没有等到天亮再离开。

  我连夜逃离了“她自己的家”。如同一个罪犯仓皇逃离了做案现场似的……

  五

  刚下过几场大雨,黑龙江涨水了。江面显得很宽阔。江水滔滔地流淌着。从容不迫而又湍湍魂深。我站在江堤台阶的最底一层,遥望着对面的布拉戈维申斯克。这座从前“苏联”的远东第二大城市,二十多年前对我来说如同一部禁书。我对它的好奇心也曾像一个“问题少年”对一部诲淫诲盗的禁书一般强烈。

  当年我也曾站在那一段江堤台阶的最底层久伫不去地遥望过它,那是在冬季的一个傍晚。江面被厚厚的白皑皑的积雪覆盖着。在我视线所能及的范围内,没有轮印也没有足迹。一行都没有。寒风凛冽,从江面上一阵阵扫荡过去。啸嘶出尖利的唿哨,卷扬起团团雪齑,看去一会儿似一条躯形约绰的庞大龙蛇,一会儿似一只张牙舞爪的怪兽,或从江这岸蹿往江那岸,或从江那岸扑向江这岸,或在江上主航道左右的地方贴着冰封的江面驰奔而去。我穿着棉大衣,棉“乌拉”,围着围巾,戴着毛茸茸的棉帽子和口罩。我的口罩早已被气息吁湿。里面温外面却被冻得硬梆梆的,如同戴着铝片面具一样。气息使口罩的上方,棉帽子帽遮的下方和两边帽耳上的绒毛结了周密的霜。我的眼睫毛上也结了周密的霜。我的目光从霜形成的窄细的瞭望口望向对面——在正对着我的一幢大楼的楼角两端,可以隐隐望见两个头像——列宁和斯大林的头像。两个头像之间是俄文的立体字母组合的一条红色标语——当年人家告诉我它是——英特纳雄耐尔一定要实现。

  当年我们这边也动辄高唱《国际歌》。也似乎坚定不移地信仰“英特纳雄耐尔一定要实现”。可是我们和他们势不两立。各自沿江陈兵布阵,不但彼此虎视眈眈而且兵戈相见……

  当年我想——布拉戈维申斯克,总有一天我要去到你这座异国城市里,走在你的街道上,亲眼看看你的人民在寻常日子里是怎么生活的。大多数人脸上呈现出的是祥和幸福的光彩还是忧郁愁苦的阴云……

  当年我能望见它的一条大概是主要街道的街口。也许是一条可与哈尔滨的中央大街相比的街道吧?那街口也如中央大街和防洪纪念碑连接处的情形。只不过他们那边没有一座纪念塔碑。但显然也是环境如公园的地方。也是人们在假日里经常喜欢去休憩一下的美好地方。能望见几株树,树冠罩着雪,像珊瑚树一样。能望见车辆在那街口一闪而过。能望见一些小小的人影从街口出现迎着我的目光走来,又背向我的目光转身儿去消失在那街口里……

  当年对于二十几岁的我来说,这世界上最能引发起我浪漫情思的少女或姑娘,不是目前几乎在一切国内画刊封面上和插页中都可以见到的全裸的或半裸的西方靓女或性感女郎。当年我也根本没见过一册那样的画刊。不,不是她们,不是那些美国的、法国的、意大利的或加拿大澳大利亚的少女或姑娘们的玉照。而是某一个“苏联”的少女。不知为什么,当年我虽已二十几岁了却仍觉得自己是一个少年。所以我浪漫情思中的异性形象也是少女。而非一个所谓“姑娘”。她也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的。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她就会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中。我大概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看过一部苏联电影《两个探险家》。那是一部情感伦理片。两个探险家是兄弟。是兄的那一个在北极探险中不幸遇难。是弟的那一个侥幸活了下来并且载誉而归。后来他的嫂子成了他的情人。她需要一个男人。需要一个情人。从各方面都很需要。结果她就投入了她先夫的弟弟的怀抱。这在她来说是最愿意接受的情感支配。因为在许多追求她的男人中,她夫弟向她张开的怀抱最类乎她丈夫的怀抱。她在他的怀抱里仿佛能重温她丈夫往昔与她的恩爱和对她的抚慰。她有一个女儿。一个正处在豆蔻年华的女儿。她金色的头发像我们中国的少女一样扎成两只短辫儿。她总是穿一件咖啡色的半新的短呢大衣。而大衣下是呢裙。两腿被白色的长袜绷紧地裹束着。又俊秀又挺拔。她还总爱戴一顶红色的毛线织的贝雷帽。那是她的母亲给她织的……

  小学六年级的我看过那部影片之后就早恋上了她。那一种早恋并未给我带来过什么真正的痛苦。倒好像我用心含着的一颗橄榄话梅。当年我可能也是极愿早恋上一个同班的女生或邻家的少女的。但贫穷的童年生活总是毫不留情地挠破我少年的梦想……

  我至今仍很奇怪我竟聚精会神地看过一部显然是为大人们拍的伦理情感片,并且在头脑中始终保存下了对它的一丝不乱的记忆。

  《两个探险家》中的苏联少女叫娜嘉。她的一个崇拜探险家的男同学意外地发现了一些线索。那些线索证明,侥幸活下来并且载誉而归的探险家弟弟,其实是在只要伸出一只援手就可以将哥哥救起的情况之下狠着心肠掉头而去的,听着哥哥绝望地呼唤他的名字没回过头也没停过脚步。那一种亲情的沦丧和人性与人道的沦丧起源于他内心里对哥哥的深深的嫉妒。嫉妒哥哥受人尊敬的社会地位、探险业绩方面的成就和一位漂亮的嫂子……

  电影中有这样一段情节——娜嘉去上学,但她不走院门,而是从后院一块可以活动的木“板栅”的隙间企图挤出身去。她的男同学正在那儿等待她。于是那一个少年罗密欧与少女朱丽叶,一个的头在“板栅”的外边,一个的头在“板栅”的里边,目光彼此凝视着,嘴唇犹犹豫豫的,互相吸引并试探地亲吻在了一起……

  从少年到青年到三十岁以后,我总在想象我的初恋就应该是那样开始的。当然也应该是在冬季。四周的雪景宁静而肃穆……

  在这种想象中许多个漫长的冬季过去了。我的初恋也不是那样开始的。它短暂、秘密而又忧伤。直至我结婚的前几天才忽然意识到,我早已不是什么少年已经三十二岁了。我在比任何一个冬季都漫长的想象中竟忽略了自己年龄的增长。我的同龄人们已开始做丈夫作妻子做父母了,我却仍沉湎在一个少年对一个少女在冬季里浅浅一吻的似乎永恒的想象之中。它迷幻了我太久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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