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泯灭_梁晓声【完结】(86)

  她凝视着我,平平静静地说着。泪水就在她说着的过程中,从眼角滴落下来。滴落在被子上。一滴滴的滴湿了被面……

  我垂下了头。

  我低声说:“我是一个心理丑陋的男人。”

  她苦笑了一下。

  她说:“你倒不必这么严厉地批评自己。我清楚你肯定是由于一些想法才那样的。你愿意坦白地告诉我你那些想法吗?就像你坦白地告诉我,刚才你站在门口时的内心想法一样……”

  我说:“愿意……”

  她就默默地期待着。

  我说:“只不过因为那些诗……你写的吗?……”

  “我写的……”

  她眼中顿时充盈满了诧异和困惑……

  “也因为那个工艺品相框……因为那里的那个女人。还因为扶历上的那个女人……”

  她不再侧卧着了。她起身靠被坐着,曲收了双腿,用裙子罩住它们,手臂揽着它们,将下颏抵在膝上,好生奇怪好生不解地望着我……

  于是我坦白地告诉她,那一个夜晚,在她离开之后,那些诗,那工艺品相框里的女人,那挂历上的女人当时引起我的种种胡思乱想……

  当时,我那些胡思乱想,似乎都有足以促使我那样思想的种种根据。而且似乎很理性,很深刻。可一旦面对着她,一旦被她那样子望着,我却说不清道不明了。却逻辑混乱,前言不搭后语了。连自己都觉得,当时的理性彻底变成了可笑性。当时的深刻彻底变成了荒唐。当时种种的自以为是的根据,彻底变成了杯弓蛇影般的庸人自扰……

  我说时将枕头很紧地搂抱胸前,如同枕头是一本“释疑大全”什么的。我觉得自己两手心出了满把汗……

  “明白了?”

  “不明白。”

  “我……我说不明白了……”

  “我看也是……”

  “那,就让我们都糊涂着吧。也许,一件糊涂着的错事,比一件很明白的错事好些……”

  “我同意……”

  她凝视着我的眼睛渐渐眯了起来。目光变得极温柔了。温柔中织着缕缕怜悯。

  “你都把我……审问出汗来了……”

  我伸出两只手给她看。

  她用她的双手拉住了我的双手……

  “别认为,我是在审问你……你呀……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时,是不需要有那么多思想的。就是任由心性地去爱,岂不更好吗?最伟大的思想家,和一个他爱的女人在床上所做的事,与一切男人和女人在床上所做的事没什么两样。所说的话录下音来,肯定也是一些最最古老的枕边话……”

  我笑了。

  她也笑了。

  “何况你成不了思想家。真正的思想家是孤独寂寞的。还是精神痛苦的。他们只愿和上帝对话,却又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他们仿佛觉得没有一个世人能理解他们或抚慰他们,而他们也从不去理解任何一个世人或去抚慰任何一个世人。”

  我说:“这是一个‘bo’论。”

  她问:“什么论?”

  我说:“‘bo’啊。一个竖心儿,加上蓬勃的勃的左半边儿。”

  并在她手心上写“悖”字。

  “这个字念‘b6’吗?”

  “对。‘bo’论——相背离的思想关系……”

  “不念‘bo’。念‘bei’。”

  “念‘bei’?”

  “是念‘bei’。小芹这儿准有字典。在抽屉里,你查查看……”

  我拉开抽屉,找到字典,查看起来……

  “念什么?”

  “是念‘bei’……”

  我脸红了。不知从哪时候起,这个“悖”字在我的头脑中竟以“bo”字储存着了……

  “记住了?”

  “记住了。”

  “还是作家呢!”

  “是啊,还是作家呢……”

  我又笑了。笑得相当窘。

  “你们,当代的男人们,其实很难寻找出一个真正甘于孤独寂寞的。也根本寻找不出一个为人类的终级生命意义而痛苦的。都在装出痛苦的样子。这在我们有些女人看来极其可笑。当然。在另外一些女人看来,也许极其可敬。但他们正是为了博取那样一些女人的愚昧的钦敬才装给她们看的。对人类来说,每隔千年,出一个真正的思想家就足够人类承受的人。是不?可现在呢,几乎到处都是男性思想家。还有一茬又一茬竭力冒充的女哲人,这叫人类怎么能承受得了呢?像爆苞米花一样,你随时都可能听到嘭嘭新思想爆发出世的动静。把我们当代人的日子搅得更心烦了。你要记住,如果你不再伪装一个有思想的人,如果你能从当代芜芜杂杂乱七八糟的思想推销贩子的叫卖声中,归纳出三五条亘古不变的基本内容,你才有可能成为一个较好的小说家啊!……”

  听着她的话,我渐渐懂了——这个好看的女人的丈夫,那个叫翟子卿的男人,究竟为什么将她视为他的一道“咒符”了。是一种什么样的“缘”,最初使她这样的一个女人,和他那样的一个男人结合的呢?一个思想狂般的男人,和一个鄙薄思想若此的女人,又怎么可能长相亲爱地生活在一起呢?

  “可……还有人教诲我,连爱一个女人,都要用思想去爱……”

  “他?……”

  我点了点头。

  “我猜,在他面前,你常常感到自己是一个毫无思想的人似的,是吗?”

  “是……”

  我又垂下了头。

  “那么就听我的劝告,甘心情愿作一个毫无思想的人吧?千万不要学作他那种有思想的人,好吗?”

  “好……”

  她的话,仿佛对我也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催眠性。然而与那个叫翟子卿的男人的话相反,她的话丝毫也不使我感到邪性,只使我感到从来未有过的如释重负似的。两种话都是那么好听又那么动听。相比而言我更喜欢听她的“教诲”……

  于是我向她倾诉,站在黑龙江边,望着对面的布拉维戈申斯克,我怎样回忆起了小时候看过的一部苏联影片《两个探险家》。我童年时怎样暗恋着影片中那个叫娜嘉的异国少女,怎样由对那个异国少女的幻爱而想到了她,以及怎样因对她的无端的种种胡思乱想而憎恶自己……

  倾诉一经开始,便自行中止不了。

  于是我告诉她,我怎样碰到了那个叫翟子卿的男人。他怎样和那个叫小嫘的姑娘出双入对,同宿同飞。我怎样完全出于好心却惹恼了小嫘。翟子卿又怎样花五百元钱雇了一个本不相识的小伙子演戏骗我,以及他多么大方地给了我两万元钱,以及我怎样隐瞒了“情报”,使他和小嫘被公安局网了进去,我又怎样伪装两肋插刀的朋友,亲自出面四处周旋,将他和小嫘保释了出来,我们在黑龙江边进行了一场怎样的对话,为什么都很可能将成为我们的最后一次长谈,也许还是最后一次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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