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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轮_梁晓声【完结】(67)

  妇女说:“你小姨……去了……”

  王小嵩怔怔望她,仿佛一时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妇女说:“把你小姨抱屋去吧,得给她换衣服,她是个好脸面的女人。”

  一一四

  王小嵩托抱着小姨站了起来。

  王小嵩站在院子里吸烟,在期待什么。

  一辆牛车停在院门前,还有一些村里的男人。

  中年妇女走入院子,对王小嵩说:“你小姨的亲人都去世了,也没法儿殡丧得很体面,村里倒是给她预备下了一口薄木棺材,那几个男人也愿意来帮忙儿……”

  男人们默默地望着王小嵩。

  妇女说:“一些老规矩,该讲的,还是得讲,我们都不过是乡亲,算起来,只有你一个人是她亲人……毕竟,你叫她小姨……”

  王小嵩不明其意地望着中年妇女。

  妇女吞吐地说:“我的意思是……你如果……愿意呢……我就替你打扮起来……”

  王小嵩还是不明白。

  妇女说:“就是,就是……最好有个人戴孝,也多少像个殡丧的样啊……”

  王小嵩终于明白了:“我戴……我愿意……”

  披麻戴孝的王小嵩,牵着牛,缓缓引车往村外走,牛头上也戴了一朵白花儿,车上是棺材,男人们扛着铁锹,跟在车后。

  不断有村人和那些帮忙的男人打招呼:

  “秀秀妈走了?”

  “走了。”

  “几时走的?”

  “许是夜里吧。”

  “早走好,省得多受罪。”

  “是啊是啊,村里人也跟着心静了。”

  “老闷儿!”

  “干啥?”

  “你完事儿了,帮我上房梁啊?”

  “光干活呀?”

  “瞧你说的,能让你白干吗!至少有你酒喝吧!”

  老牛不知为什么犯了倔劲儿,中年妇女替王小嵩牵,老牛才又开始走。

  王小嵩往前走、走、走……

  王小嵩渐渐和牛车拉开了很长很长的距离。

  一个男人喊他:“哎!你要走哪儿去呀!”

  小姨下葬了。

  孤零零的一丘新坟。

  只有王小嵩一人呆立坟前……

  远远近近的农田里,农民们在照常地劳动着。

  王小嵩心里默念着:“小姨,你托付我的事,我一定做到。我母亲老了,很难来看你了。但是弟弟妹妹们会常来看你的。我再回哈尔滨探家,也一定会来看你的。我会把秀秀当成一个亲妹妹看待的……就像你当年对我们一样亲……小姨,我走了。”

  回到小姨家,王小嵩又打开箱子,一张张翻看着夹在一本什么书里的剪纸。

  中年妇女走入。

  老母鸡们在屋里咕咕叫,讨食。

  王小嵩掏出钱说:“大嫂,多谢你啊!这点钱,是我带来想留给我小姨治病用的,你替我分给那几个帮忙发送我小姨的人,如果还能剩点儿,你留下用吧。”

  中年妇女倒也不拒,接了钱。

  “不过……那篮子鸡蛋,我要带回家,因为,是我小姨对我母亲的一片心。”

  中年妇女到外间去取了鸡蛋篮子,递给王小嵩。

  王小嵩挎着,环视屋内一遭,转身出去,在门口转过身,看着屋里的老母鸡们说:“大嫂,这几只老母鸡你也养了吧!我小姨希望,别因为它们不下蛋了,就杀了它们,让它们能活多久,就活多久吧!”

  中年妇女点头。

  王小嵩走出。

  王小嵩走在乡间路上。

  这一次看望小姨(实际上成了给她送终),知道了过去不知道的秘密,另外他还从那个中年妇女口中知道了关于小姨的其他一些情况。前些年,有人给小姨介绍过一个男人,他比小姨大十来岁,老实巴交的,不过缺点心眼儿,小姨不愿意,怕那家人拿她秀秀当劳动力使唤。秀秀考中学那阵子,小姨整天怀揣着块心病似的,只怕考不上县里的好中学。秀秀考高中那阵子,小姨又是那样,只怕考不上重点。秀秀考大学那阵子,小姨吃饭也不香了,睡觉也不实了,只怕秀秀落了榜。人心哪经得起一阵接一阵牵肠挂肚啊!秀秀那孩子倒是挺争气,可却再也见不着她娘了……

  在回去的公共汽车站,王小嵩夹在人们之间往车上挤。

  人倒是上去了,篮子却被挤掉了。他在车上呆呆地朝外望着有些没被摔碎的鸡蛋,在人们脚下被一颗一颗地踩碎了。

  王小嵩回到家里,他说:“妈,我回来了……”

  正在和面的母亲回头问:“你小姨……”

  一一五

  看到儿子臂戴黑纱,母亲的表情变了。目光渐渐从儿子身上转移,低头盯着面盆……

  眼泪一滴滴落在盆中,和入面里。

  王小嵩说:“妈,我小姨见到我……很高兴。”

  母亲撩起衣襟,罩住了脸。

  从母亲的背影看得出,母亲哭泣得那么伤心,那么难过——她的腰弯了下去,双肩耸着——尽管谁也听不见她的哭声。

  王小嵩回到哈尔滨,用了很多时间耐心地寻找着。他总不大相信那个那样极端的结局。但是在这样一个城市里,要找到一个早已失踪的人,实在是太难了。在区公安局里,那位和他年龄相仿的户籍人员告诉他,单是这个区,就有三十几个叫林冬冬的。他不愿意使这件事变成许多不相干的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因而不考虑登报。那就只有一步步地找了。

  信托,对于值得信赖的人似乎是一种咒语。它的持久性和郑重性往往会使某个人的执著显得荒唐。当一个活着的人受一个已死的人信托的时候,实际上他的一半心智是被死者同化了的。

  在这个城市里,碰了多少钉子,跑了多少地方,连王小嵩自己也数不清了,在街头,在各种各样的大院里,见到了许多返城知青,用不着进行多少深入的了解,就可以看出他们在家庭、在社会的困难处境。

  他的处境也不妙,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不明不白地寻找,不知得遇到多少不明不白的人。在一个大院里,他从一个姑娘那里得知,这院里一位胖女人家有叫林冬冬的,他刚从那家窗子望了一眼,那胖女人就一边扣衣扣儿,一边冲出来大骂:

  “干什么呀!光天化日的,我一个单身女人在家,正换衣服呢,你看什么呀?”

  起初他还像做了没理的事儿似的,赶紧辩解:

  “我不是存心的……我什么也没看见……”

  那女人撒起泼来:

  “哟,你还觉得你什么没看见,白看了呀!”

  王小嵩也火了:

  “你乱嚷什么你?你们家有叫林冬冬的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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