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狡猾是一种冒险_梁晓声【完结】(25)

  但人心真是怪异的东西啊,总会在特殊的时日,思念某些与自己有亲情关系的人。而较为普遍的我们的所恩所念,大抵又是由那些既与我们有深厚的亲情关系,命运又堕入到极不堪之境的人们引起的。此时思念实在是吸满了牵挂和惦念的成分呀,一般而论我不大会思念某些发达着的显贵着的人生正春风得意着的人。因为我们知道,一方面他们已不在乎别人思念不思念他们,另一方面即使在某些并不特殊的日子,某些并不真的思念他们的人,出于某种可以被理解的意识,常会以最时髦的方式向他们表达最亲爱的思念。发达着、显贵着、人生春风得意着的人们,几乎一向总是被似乎绵长的情感浓浓的思念喂养着。可想而知这一种思念常使他们备觉腻味。好比吃巧克力吃伤了的孩子,再一见了巧克力不禁地皱眉撇嘴。

  当老板乃是他的一个梦。他迷幻在这个梦里已经十二三年之久了。十二三年来,我不止一次试图将他从他的梦里拖拽出,但我的努力全白费了。我的对手太强大。对手当然不是指他,而是时代。

  这时代每天都通过各媒介向社会宣告,某些人摇身一变,奇迹般地成为千万富翁亿万富翁的实例。有太多这样的实例,诱惑着他,他根本听不进我苦口婆心的劝说。他一次次地对我信誓旦旦描绘他的宏愿,一次次地严肃又逼真地向我表达他的美意,并不是为了使我能在他身无分文的情况下一而再,再而三敞开家门接纳他,便向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开空头支票。他知道我的家永远不会拒绝他这位不速之客,他的老生常谈,依我想来,只不过是固守着一种初始的信念和自信。他的自信已是他的财产。个人财产。精神上的财产。升值、保值或贬值,全由他自己进行调控的财产,他一次次诉说它,就能使它保值,起码不使它贬值似的。

  再有经验,行文水平再高,字写得再漂亮,与那些既能熟练地运用电脑又善解老板心意的女郎们竞争同一职业,十之八九遭淘汰的必是他老隋无疑。男的不如女的,老的不如少的,字写得漂亮不如脸儿漂亮,从业经验不如乖巧的做人经验。

  一般而言,我从少年时期就被艰难的岁月磨炼出了较强的心理承受力。并非一个意志脆弱的可怜虫。惩罚性的命运抛掷,不那么容易征服我的性格。

  诚然,当了作家并没什么了不起。作家很多,谁都活得很疲惫,但我若不是作家,如今的命运,肯定就不是活得疲惫不疲惫的问题了。共和国大批下岗待业的工人中,几乎毫无疑问将有一个叫梁晓声的了……

  非常年代的人间真情中,那种丝毫也不沾有金钱臭味儿的心灵,那种丝毫也不带有利益关系的色彩,那种纯粹于男人对男人的相互友情,那种仅仅是被“文学”二宇紧紧编结在一起的彼此信赖的承诺——这诸种美好的因素在当年构成的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人间真情,难道竟是可以被淡忘的吗?不,我若忘了它,我则就腐败变质了啊!有一天我为他换床单,在枕下发现了他的一本日记。怀着好奇心翻开看,记的竟全是他们的换心私语。而且全是以日记方式对小时倾诉的私语,缠缠绵绵、凄凄婉婉、卿卿我我、淹淹漫漫。于是我窥见了一种顿时猛烈拨动我心弦的乞怜和恐慌。一种如他那样一个内心极其孤傲自负的男人,对一个和自己女儿年龄相同的女子的温爱的乞怜,以及惟怕失去她给予他的温爱的恐慌。这使我大为震愕。从此确信一切男人的心灵的本质,其实都是多么的纤嫩和脆弱。也从此明白了小时其人,对于迷馏的疲惫不堪的老隋原来是多么重要!与她给予他的钟爱相比,我对于他的带有报恩色彩的友情,又是多么的粗鄙多么的不足论道!原来男人的心一旦陷入对于自己人生前景的迷悯与沮丧,只有女人的柔情才是救治的良方啊!……

  我第一次听人当面以简单而又运算正确的数学的方式,启示我对人生应有更实际的一种态度。那时刻隔街古墟上的阳光已开始暗了,一天正在不易令人觉察地过去。我不禁转脸看了一眼桌上的表,仿佛听到一种使我足可以心惊肉跳神经紧张的嗒嗒之声,而实际上那表是不发出弦声的。表被一个双膝跪着的,裸体的铜女姿势优美地当胸捧着。“她”是我的喜爱之一,以前我伏案写作。常习惯于欣赏着“她”凝思;听了老隋的话。我似乎觉得“她”是妖女变的,正是用那个双手捧着的带着指针的东西。——天天在我对不知不觉中,将我的生命一秒钟也不停止地吸入进去……

  我的生活形态越来越变得这样了—一用信和电话处理现在面临的事,用心和回忆维系过去的那份儿情。都道是情比事重要,但实际上我们每天差不多都在为自己面临的种种事所忙所累。

  对老隋和他的学校的疑惑,其实始终掩藏在我内心里。它一直没减少过,更没消除过。恰恰相反,它经常向我闪现某种危机四伏的预兆。而我的疑惑却不能对任何人说。如果在他终于从沦落人生中挣脱了出来,单枪匹马满怀憧憬地开创了他的事业之初,我却到处与人大谈对他和他的事业的疑惑,我总觉得我的人品则就近乎卑劣了。何况,对我自己心存的那份疑惑,我并不能以什么确凿的根据支持着,也不过就是本能的疑惑罢了,近些年,眼见身边的种种荣华富贵,不日里涡灭为虚无和促败。我已有些分不清世事的真伪了。也只能心中掩藏住疑惑,祈祝老隋的事业一帆风顺罢了。

  但那疑惑既存在着,又不便对任何人说,常使我感到乎添了一份苦闷,仿佛内心里钻了一条毛毛虫……

  世事改变了许多人。有时改变的是他们的命运。有时改变的是他们自身的质量。命运乖张,面自身超越不劣的有几个?时来运转,福星高照,而自身质量不随之腐败的又有几个?都道是,完善自身质量才会感受到活着的真谤,命运庸常也是幸福的。眼见的却是,许多人都在雾诡云谲的世事中东扑西抱,企图扑抱住什么命运的奇迹,直至将人生交付给了黄粱一梦而难以自拔!

  其实,依我想来,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若干机会,或曰若干时期,证明自己是一个心灵方面、人格方面的导师和教育家。区别在于,好的,不好的,甚而坏的,邪恶的。

  我们在我们是少年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怀疑甚至强烈排斥大人们对我们的教育了。处在那么一种年龄的我们,已经开始习惯于说:“不,我认为……”了。我们正是从开始第一次这么说,这么想那一天起,自觉不自觉地进入了导师和教育家的角色。于是我们收下了我们“教育生涯”的第一个学生——我们自己。于是我们“师道尊严”起来,朝“绝对服从”这一方面培养我们的本能。于是我们更加防范别人,有时几乎是一切人,包括我们所敬爱的人们对我们的影响。如同一位导师不能容忍另一位导师对自己最心爱的弟子耳提面命一样……

  童年的我曾是一个口吃得非常厉害的孩子,往往一句话说不出来,“啊啊呀呀”半天,憋红了脸还是说不出来。我常想我长大了可不能这样。父母为我犯愁却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决定自己“拯救”我自己。这是一个漫长的“计划”,基本实现这一“计划”,我用了三十余年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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