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狡猾是一种冒险_梁晓声【完结】(43)

  商业社会的特征,的的确确乃是金钱支配许多社会方面许多人命运的特征。它有时太令人厌恶。但细想想,又不见得比政治支配许多社会方面许多人的命运更不堪承受到哪儿去。全民政治化是庸俗的政治,全民商业化恰恰是成熟的商业时代的标志。

  改革不惟是人改造时代的举动,亦是时代改造人的措施。对时代预言,人其实只分为四类——推动它的、顺应它的、抗拒它的或被它甩弃的。推动它的不仅有普罗米修斯,而且有“威尼斯商人”——他们是时代巨乘的两排轮子。时代不是,从来不是独轨列车……

  结束旧时代的是英雄。抗拒新时代的是疯子。置身于二者之间的是理想主义者。时代派生出英雄和疯子的数量大至相等。而理相主义者的数量从不曾超过前两者的总和……

  被时代所甩弃的却常常是将自己完全典当给了昨天,并且彻底丧失了赎回自己愿望的人。时代甩弃他们如同旅者毫不犹豫地丢掉穿烂了的鞋……

  恰恰相反,任何一个时代都无法甩弃那些懂得最充分地利用它的人——哪怕他们是些极其贪婪的人。中层甩得再频也驱赶不尽企图叮住它噬血的牛蝇……

  改革不是集体春游或观光,其过程中乐趣必然少于浮躁。

  “正式”工作——最典型的中国话。在当年一个没有“正式”工作的中国人,即使头脑再聪明,身体再健牡,也仿佛不是一个作为人的资格起码完备的人。几乎没有一对中国父母,心甘情愿同意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没有正式工作的男人。今天的姑娘们择偶的条件之一是身高一米七以上。一米七以下的男人据说被她们戏称为半残废。当年一个没有“正式”工作的男人,也等于是一个半残废的男人。岂止是半残废而已!

  当年中国在归类学方面的经验是足可以笑傲世界的。我们的先人曾说过“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的话。建国以来的同胞发现自己并非面对那么多种可选择的职业。甚至缩小十倍——言三十六行也还绰绰有余。小学教师无一例外地在课堂上讲解——“三百六十行是一种夸张的比喻……”而与此同时,在世界上尤其在某些发达国家,现代人却面临着职业分工越来越细密越来越丰富的选择的犹豫和困惑。一个外国人在其一生中可能至少变更过数种职业。而在改革开放前的中国,你若面对一个调动过工作的人,你则不禁地会对他刮目相视。因为那意味着他“很有门路”并且“很有能耐”。大概非是一个“等闲之辈”。

  中国之传统经济体制,以它的理论的概念化、教条化和与全世界经济发展大趋势亦即世界市场化形成的背逆性,以它的实践的简单化、意志化,令富有理解力的当代经济学家挠顶困惑。

  除了农民,尽管每几百个中国人里只有一两个在“中国式”的人的价值观念的导向之下成功地或自认为成功地走完了他们的一生,但是谁也不能够反驳,几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中国人,望着一位局长的身影或他坐的小车时,会认为那是最好的人生……

  结果是目前我们的共和国已有三千四百余万行政人员。每年仅行政开支竞高达约一千四百亿元人民币……如果玩具之对于儿童,仅只是一样东西。那么儿童的最经常最活跃的冲动,只能是占有那一样东西的冲动。如果在儿童中号召起类似“革命”的大行为,那么他们首先认定的“革命”对象当然只能是占有着那一样东西的童伴。

  如果在人的信仰和人的现实利益占有权之间架设桥梁,那么有如在教堂和国会之间铺展红地毯。人的价值观念取向的单一,无论精神的抑或物质的,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代人而言,都是原始的。

  无论任何人,当其作为人具有典型性的时候,归根结底,意味其“窃取”了时代的典型特征。乞乞科夫是沙俄时代农奴制产生的怪种。爱迪生是美国资本主义科技童年时代的儿子。雅科卡则是当代西方市场经济激烈竞争中的骄予。所以雅科卡才会说:“都是这个国家给了我这样的机会!”而伊索的不幸恰拾在于,时代不曾给予他渴望的自由……

  我们稍对时代加以研究,便会发现时代原来具有这样的禀性——它一向只欣赏两类人——甘愿按照它的要求去活的人和违逆它的愿望并且最终成为它的挑战者的人。它因欣赏前者而奖赏他们,它奖赏他们为的是使他们更符合它的要求,对它的圈限更不敢越雷池半步。它对质者照例是不予奖赏的。非但不予,且每以惩剑悬其头上。它欣赏他们大抵在它确感需要他们的时候。亦即我们叫作“转折”的时候。这种时候他们的叛逆和挑战的勇气及其精神,是促它嬗变的催化剂和促它“转折”的推动力。正如蛇有时需将身体夹在树叉之间完成它的蜕皮一样。没有它的那些叛逆者和桃战者,一个时代是不能从它的旧的躯壳之中摆脱出来同时获得新生的。为此它才慷慨地奖赏他们。这种奖赏往往是一次性的,是无比丰厚的。其后它不再赐惠于他们,因为它已经奖赏给了他们对人而言至关重要的千载难逢的时机,而且一并加上了明天。事实也正如此,那些在时代的“转折”关头把握住了时机,并且由此获得到了成功的人,成功将具有令人信心十足的延续性,因为他们乃是和一个新时代同时诞生的,而一个新时代的寿数,通常是按世纪来计算的。新时代需要它的推动者陆伴同行。至于那些曾被它欣赏过、青睬过甚至恩宠过的人们。或者被它留在旧皮上,或者在它完成痛苦的“转折”的时候,分担它的痛苦并和它一起擅变。它最不欣赏的也许是那样一些人们——在昨天里既不曾被它当作过典范而重视,今天对它的“转折”又麻木不仁的人。它在今天里不暗示给他们任何机会,它也不在明天里留给他们什么。它对他们无辙亦无奈,正如他们对它也是那样……匪今斯今,恒古如兹!

  我们传统的社会的综合教育,几乎可说是以限制人的“自我表现”、“自我证明”意识为己任的。溯望远久的中国历史链,可发现这一点在古典文化中尤其道貌岸然。《老子》中就一再地说些“自荐者不明”之类的话,意谓谁“自我表现”了,就不可敬也不聪明了。《礼记·中庸》中说:“莫见乎隐,莫显乎徽,故君于慎其独也。”意谓在最细小的事情方面,在独处无人的时候,也要行为规不越矩。做到怎样才算典范呢?——“天盖高,不敢不踞;地盖厚,不敢不趋。”意谓天是何等的高,可是一个楷模人物站着不敢不弯腰曲背;地是何等的厚,可是一个希望获得别人尊敬的人,不敢不小步缓行。而老子则干脆沾沾自喜地说“吾有三宝”——“三口不敢为天下先”。

  于是“文化大革命”成了我们这一代人惟一普遍获准的一次,可以理直气牡地表现自己证明自己的机会。其表现方式是演习“革命”。其证明内容是“无限忠于”。其理论基础是“造反有理”。这是整整一代人心理能量的一次性的大释放大宣泄。它耗掉了作为每一个单独的人来说,至少需用三分之一生命进行储备的那一种“自我表现”的激情。同时严重挫伤了整整一代人将这一种激情化为自我实现的冲动,此后十年内他们只能听凭时代的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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