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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之父_梁晓声【完结】(6)

  我冲到外面时,一切都已结束--一辆小卡车刚开走。那个手握铁棍的人,仍站在车上用铁棍捣着,好像朝鲜族人用木杵捣黏米一样……

  我知道他们在捣的是什么……

  孩子们渐渐围向自行车棚,围向他们的花花的死处。那儿有一摊血……

  倏忽间我眼前浮现了小时候的事情--我和弟弟妹妹们也曾养过一只和花花的身世同样可怜的小狗。我们叫它"小朋友"。在北方寒冷的冬季里的一个早晨,它被建筑工人们打死了,吊在脚手架上剥皮……

  那是饥荒年代,那个年代人们很饿很饿……

  而今天的人们并不会那么饿……

  忽然孩子们哭成一片。那一种哭声令大人听了心碎。仿佛刚刚死于非命的不是他们养的一只小狗,而是他们的一个至亲至爱的亲人,甚至是像小姐姐小母亲一样的亲人……

  脸上手上各挂了彩的民工们,同情地望着孩子们,默默听着他们的哭声,纷纷摇头叹息……

  没谁理会仗着一柄铝合金长剑的我。我不禁感到自己显得滑稽。

  我低着头,拎着我原本想杀人没杀成的东西,赶快往家走……

  回到家里我哄儿子。儿子猛地推开我,不共戴天地瞪着我,咬牙切齿地说:"你别理我!你出卖了我们!……

  "我羞愧难当,无话可说。

  那一天晚饭前我散步时,碰见了冉的父亲,他照例用网兜拎着带盖儿的小盆。

  他说:"又碰见了。"我说:"是啊,又碰见了。"他说:"一早一晚,散散步好。"我说:"这我懂。不劳赐教。"他就有些困惑地看我。

  我说:"您不必给狗送食了。它也再不会到街口去迎您了,再不会蹲您跟前,欣赏您抡胳膊踢腿了。"他神色不安起来,问:"花花跑丢了?被人偷去了?"我故意不动声色地说:"它被人打死了,被您对孩子们说,请来给它打预防针的那些人打死的。""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他转身往街口望去。分明的,一心想发现花花在街口,并向他跑来。

  当然没发现。

  "你跟我开玩笑吧?"他审视着我。我说:"不是我跟您开玩笑,是您跟我,跟孩子们开玩笑。

  不过我厌恶这种玩笑。"那一天,我以为,一切都是他精心策划的。为了某一篇心理学论文的发表,对一些被他骗取了信赖的孩子们进行心理测验。沽名钓誉而不择手段、借助伎俩的人,无论老的少的,我都厌恶。

  那一天我一直在恨他,从内心里开始鄙视他,后悔自己怎么将他介绍给了孩子们。

  "这……

  这……

  这不可能……

  "他喃喃着,慌慌地拔腿就走。自然并非往回走。

  我绕了小月河一圈,又见到他。不过他在马路那边,我在马路这边。

  他的步子仍慌慌的,仿佛电影中某个人,已觉得被杀手暗暗跟踪似的。

  我不愿再跟他说什么多余的话,虽该跨过马路了,也不跨过去,继续在这边的人行道上往前走。

  不料他发现了我。他跨过马路,迎我走来。

  我倒也不愿使他认为我是在避他,只好站住。

  他走到我面前,提高网兜给我看,说:"是排骨。我特意为花花炖了些排骨……

  "我什么都不说。实在是无话可说。

  "他们都不理我了,都用那么一种目光看我……

  "我说:"他们也都不理我了,也都用那么一种目光看我了。"我说的是真的。因为是我,通过我的儿子,介绍他和孩子们认识的。

  孩子们,包括我自己的儿子,看我时的目光,如同看一个曾无端地将他们往大水坑里推过的坏人。他们虽没被淹死,却分明的、再也不会以孩子的正常的目光看那样的人了。不错,那种目光里怀有憎恨。但憎恨还不是主要的内容,主要的是极端的轻蔑,和用目光表达比用话说出冷峻十倍的含义--我们已经把你看透了……

  冷峻的目光若由孩子们投射向大人,我想是要比由大人们投射向孩子们更难招架的。

  我早已是一个受过多次和多种轻蔑的人了,故对于些个孩子们的轻蔑,和他们目光中那种已经把我看透了的含义,虽然也不舒服,但较能泰然处之,不甚在乎。我想对于他,大概就不同了。他是老人,是属于"家"一类的老人,是做了一辈子导师,目前依然做着导师的老人。是一向受尊敬惯了的老人。被极端轻蔑和被看透,尤其是被一些孩子们,他未必能像我似的泰然处之,不甚在乎。

  这使我很快感,很解恨。

  我竟笑了。

  我又说:"因为这件事,我儿子失去了他的同学和小伙伴们对他的友好,对他的信任。

  我失去了儿子对我的。您是否认为有必要向我解释几句呢?"他说:"是的是的,我解释我解释……

  可是我……

  我不是……

  我跟他们说得明明白白,是请他们来打针。他们当时也答应得爽爽快快,都说是我求他们的事,没二话……

  我……

  真难过……

  真抱歉……

  "他惶惶地望着我,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信了他的话。我想,一定是有某种不该发生的误会发生了,才断送掉了花花那只可怜的小狗的性命。我说:"我刚才言重了,您也别太难过,孩子们不久便会把这件事忘了的。"然而,我看出我并没能安慰到他内心里去。

  "怎么竟是这样,怎么竟是这样,我一点儿也不明白,我……

  再见……

  "我说:"再见。"我知道我今后将很少碰见他了。

  "怎么竟是这样……

  "他喃喃着,慌慌地走了。边走边回头看,仿佛怕孩子们追来骂他打他。

  他险些撞到树上。他拎着的小盆掉了。他弯弯腰,似乎想捡起来。仅弯弯腰而已,并没捡。一个遛狗的姑娘经过那儿。一条健美的"黑背"狼狗。大狼狗心安理得地吃起他原本是为花花炖的排骨来……

  孩子们毕竟是孩子们。悲哀不会在他们的心灵中常驻,对他们不啻是一种幸运。十几天过去,花花连同由它引起的事,就被时间的大手轻而易举地从他们的记忆之中抹去了,仿佛用干布抹去镜子上的一层水汽那么彻底。只有当他们看到别的人们牵着大小爱犬,脸面上挂着拥有某种特殊财富似的炫耀的神情悠然漫步,他们才仿佛想起什么来。如同老人们想起年代久远的往事。那一种回想已不复有悲哀的甚至连感伤的成分也没有,仅仅是记忆的本能而已。北影和童影养狗的人家多,有的狗还曾是电影或电视剧中的新星和明星。它们活得虽然比不上有钱的西方人养的狗那么高贵那么奢侈,但若和中国的大多数狗们比,无疑应该说是活得很幸福了。当然也绝不至于受到伤害,更不会被活活打死。专业打狗队的人是不会打它们的。专业打狗队打狗看主人。倒是我,每当看到那些无忧无虑活得幸福滋润的大狗小狗鬈毛狗沙皮狗,便不由得想起了无家可归的小小流浪儿般的花花,同时想起冉的父亲所说的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有身世的话。觉得那话与其说是睿智的厚道的,莫如说是无奈的令人沮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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