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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协委员_梁晓声【完结】(38)

  “那是你,不是我们!”又是黄院长的声音。

  黄院长说完走到了话筒台那儿,装出彬彬有礼的样子:“我可以先说几句吗?就几句。”

  李一泓笑笑,闪到一旁。

  “我和一泓是老同学关系了,所以我敢这么无礼。一泓委员他刚才的一大番话,似乎想要向我们证明,他是一个非常富有同情心的人。同情心我也有啊,在座的委员们都有啊!连点儿同情都没有,那还配当政协委员吗?但国有国情,市有市况啊!改革开放二十余年来,国力大大增强了,所以如今才有城市反哺农村的前提,对不对我亲爱的同志,我们市又是一个什么情况呢?一个经济次发达的市,许多事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所以,请不要用你所看到的贫困现象指责任何人,任何方面。说得不客气点儿,你那就等于用你那一种所谓的社会公平意识,来向市委市政府施压。而我认为,这有违一位政协委员的对自己的自觉要求。在我看来,贫困在你所去过的那些农村,是一种必然的存在,并且还将继续存在下去。我们每一位政协委员,都有责任告诉那里的人们,那里的老师、校长,包括那里的孩子们,他们还应该更具有耐心地等,也只有等,必须等,等到有一天,像我这样一些人士,帮助市里的领导们,把本市这一块经济蛋糕做大,再做大!这就是我,一位本市政协委员参政议政的基本立场。而且,我认为这才是一种正确的立场!”黄院长说完之后,将始终握在手中的一卷报纸盛气凌人地往话筒台上一摔,大步走回原位。

  李一泓就又站到了话筒台那儿,笑笑说:“刚才黄院长的一番话,使我联想到了《列宁在十月》里的两句台词。一句是瓦西里对妻子说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都会有的。’另一句是列宁的台词:‘等,等,总而言之就是一个字,等。’而我想就黄院长关于‘蛋糕’的比喻提出一个问题——‘蛋糕’究竟做到多大才算够大?才可以考虑切给那些贫困农村的中小学校一小块儿?”

  他从兜里掏出了一卷纸,展开,接着说:“让我来读一些相关的数字,都是我从发给我的材料中抄下来的:一、与八十年代初期相比,即使我们这个经济次发达的市,经济增长率也翻了二十余倍。可本市教育经费的支出,却几乎没有增长过,近年还有所下降。二、近十年来,本市教育经费总额的十分之二左右,逐年拨给了市重点中学。而本市内,除了重点中学,还有二十几所普通中学,二十几所小学。近十年来,那些中小学几乎没享受到教育拨款,或只象征性享受到过。而那些中小学的环境情况与重点中学相比已经差距甚大。三、在本市农村,目前有近百余所规模不等的小学、十几所名不副实的中学。他们的状况,无人问津,处于自生自灭之境。四、重点中学新铺了一条塑胶跑道,造价十二三万元,足够较全面改造两所贫困农村的小学校目前凄惨的面貌……”

  走廊里,正在吸着烟的黄院长的手机响了。

  “喂,是我……”黄院长走开几步,小声说,“正在开着,哦?有这等事儿?”

  他又走开几步,更小声地说:“确实吗?这我就有点儿搞不懂他了……千真万确?好极,好极,你告诉我真太是时候了。”

  黄院长合上手机,内心既激动又兴奋,狠吸几口烟,一下按灭了,正正领带,大步向会议室走去。他轻轻推开门闪进来,看见杨亦柳正瞪着李一泓,欲起复坐,想打断李一泓的话又强忍着。

  黄院长又凑近杨亦柳耳语:“别忘了你是常委,无论如何别失风度。”

  李一泓已在读稿了,声音也变得响亮而又坚定不移:“作为市政协委员,我强烈要求市政委考虑我的如下意见:一、暂时取消包括市委市政府、人大及政协办公楼翻修扩建工程在内的十一项建设工程。我不否认那些工程的必要性,但是比起一所所小学校对于一群群农村孩子们的必要性,前一种必要性并不同时具有急迫性。第二、我强烈而坚决地反对市政府拟在明年再拨专款给重点中学,为支持重点中学创建本市的所谓重点小学。目前本市的人民大众并不需要有一所和重点中学一样的重点小学。个人投资创建,另当别论。三、我主张,对市重点中学的财务进行清查。市重点中学既然是政府的中学,其多年来所收方方面面各种名目的赞助费,当也纳入市政府教育财务,充作本市教育基金……”

  杨亦柳终于按捺不住猛地站了起来,大声指斥:“李一泓,你太过分了!你也欺人太甚了!”

  “杨校长,我不是在主张对你个人进行经济审查,我对你的清廉毫无疑心。我只不过认为,市政府对重点中学每年收受了多少赞助费,有权过问,并有权提取、支配 。”

  “你简直将我们重点中学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了!我告诉你李一泓,我杨亦柳虽然是女人,但也是有脾气的!”

  “让他说下去!”黄院长说。

  “让他说下去!”

  “对,听他把话说完!”

  “说啊!刚才你说到了第三!”

  “第四、从明年起,我市应该制定出扶植贫困农村教育事业,尤其是小学校的计划。我国卓越的教育家陶行之先生说过:‘对于一个国家,教育的根本在小学。’我理解这句话的意思那就是,政府要尽量给予孩子们相对平等的受教育的权利。而最后我想说,我李一泓也是有脾气的。我的脾气之一那就是——倔。从现在起,我将为我如上的主张锲而不舍。如果在座的诸位中,有人支持我,那么请在我这一份提案上签名。”李一泓离开话筒台,将提案轻轻放在桌角。

  黄院长起身走到话筒台那儿,轻咳一声,环视人们,大声说:“我和李一泓是高中同学,他当年是学生会宣传部长,吹拉弹唱,无所不能,还写过诗,喜欢朗诵。所以,在我看来,他刚才的发言,只不过是一次演说秀而已。他自己在我们政协的会议室过了一把痛痛快快的演说瘾,同时大大地愚弄了我们一次。”

  人们都很诧异,有人摇头,表示不同意他的看法。

  李一泓霍地站了起来,严肃地说:“黄礼学,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白,是在批评你哗众取宠,沽名钓誉,不择手段,实行攻击,出卖友情,以达到迫切捞取政治资本的目的。”黄院长咄咄逼人。

  “你这才是攻击!你要讲出事实来!”

  “一泓,非要我讲?我可是不太忍心当众戳穿你。”

  李一泓愤怒已极:“黄礼学,你今天非讲出事实来不可!”

  蒋副主席也说:“黄院长,虽然我预先说了,允许调侃,但是并没有说允许攻击。你要是不能讲出事实,那对于一泓委员是不公正的。”

  “既然蒋副主席也要求我讲出事实来,那么我只有从命了!否则,对亦柳委员也是不公正的。而事实是,就在不久以前,李一泓他还通过自己大女儿去求杨校长——交给杨校长一份学生名单。那些学生的父母,都是省城方方面面的干部。他们希望自己的儿女成为咱们市重点中学的住宿生。而杨校长,碍于和他李一泓的友好关系,将那些学生照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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