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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协委员_梁晓声【完结】(56)

  “别说了!”李一泓跳下床,在屋里大步走来走去。

  李村长坐起来,看着他说:“你要是帮不上什么,我也不会怪你。”

  “你敢发誓,你说的属实?”

  “句句属实。倘有半句虚假,我不配再见到你李一泓。”

  李一泓定定地看了李村长片刻,转身往外便走。李村长在他身后问:“黑灯瞎火的,你去哪儿?”

  李家柱走到张铭床前,推醒他,指指窗外。张铭提鞋走到窗前,看见在红灯笼迷蒙的光照之下,李一泓在打太极拳。

  等李一泓收住了架势,张铭轻咳一声,向他走来。

  “李委员,怎么还没睡?”

  “八成,我这一夜都难以入睡了。”

  “不管什么事,明天早上再说也不迟是吧?”

  “是啊。我这人还是不够老练,心里装不下事儿。本想找徐大姐和小陆委员说说的,走到这儿了才意识到,时间太晚了。”

  “我陪你回村长家去?”

  “不用。我心里一有事,要么吸支烟,要么喝盅酒,要么打套拳,你可别见怪。你快睡去吧!”李一泓说完,摘下红灯笼,伴着摇晃的灯影走了。

  第二天早晨,李一泓在鸡啼中悠然醒来,李村长已经不在床上了。

  李村长的家屋在一处缓坡上,李一泓一迈出李村长的家门,差点被眼前的一片茶绿扑倒,茶垅中有采茶的人影在移动,远处草木葱茏的山岭幽远而宁静。看着眼前仿佛从图画里拓印出的美景,李一泓长舒一口气,胸中的郁垒稍微消解了一点。

  李村长站在茶垅前摘茶,他的动作已经不那么灵便了。李一泓走到他身旁,学李村长的样子摘茶。

  李一泓将兜在衣襟里的一点点茶叶倒入李村长的茶篮,挽袖子,捋胳膊,搓手掌,深吸气,似乎要大有作为。

  李村长奇怪地问:“你要干什么?要在这儿打拳啊?”

  “不,我要为你搂钱!”

  李村长退开一步,悉听尊便地看着他,那意思是,看你一把能搂多少钱!

  在李一泓眼里,茶树上长出了一枚枚一分钱的硬币,它们渐渐绽放五瓣儿的钱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李一泓舞动双手轮番摘去,摘了几次,低头看看,摘到手的却都是老茶叶。

  “得了得了,你别摘了。像你这么个摘法,过不了几天,茶树的叶子就被摘光了,那茶树就死了。你摘下来的老叶,茶商也不会收的。”李村长挥挥手无奈地说。

  这时,徐大姐和小陆走过来,两个都用衣襟兜着茶叶。

  徐大姐问:“一泓,摘了多少啊?”

  李一泓惭愧地说:“多乎哉,不多也,也就值几分钱吧!”

  小陆把茶叶兜到李村长面前:“李村长,看我摘这些,值多少钱呀?”

  李村长看一眼,说:“也就半个馒头吧!”

  “可你昨天晚上不是说,村里的地自从改种茶树了,家家户户的收入都多了吗?”李一泓问。

  “是这样的啊。我们这个村,人多地少,种粮食只够自家吃的,种蔬菜离县城太远,卖点儿菜来回得一天。有一届县里的领导说,那就种果木吧。而且下了红头文件,必须改种果木。农民们得服从啊,侍弄得那个精心,做梦都盼着果树结果。三年后,盼来了个大丰收。可怎么个卖法呢?没人来收购,农民自己雇不起车,花不起运费,果子从枝上掉在地上,全烂在果林里了。县里只命令让改种,根本不管卖的事儿。有些农户,赔得个倾家荡产。农户干脆什么都不种了,每家只要能出去打工的,全出去了,让地就那么荒着。这省界地区周围几十个村子,都有同样的经历。”

  李一泓三人一边听李村长说话,一边跟着李村长往他家走去。

  “四年前,从省城也来了一个政协派出的考察组,其中有几位农业方面的专家,认认真真地考察了一番,建议这一带的农村种茶,帮着贷款,帮着引进优良茶秧,还办了几期种茶技术学习班。这么着,这一带的农民才对好日子有了点儿盼头。可现在,这盼头又死灭了。”

  李一泓不由得站住,问:“怎么回事?”

  李村长抬手一指山岭后面飘过来的黑灰色烟云:“你们看那儿!”

  “我和小陆早已看到了,以为那边起山火了呢。”徐大姐皱着眉头说。

  “山那边办了个化工厂,那烟是有毒害成分的,不仅危害几十个茶村里大人孩子的健康,而且连茶树也被严重危害了。茶商已经放出话来了,明年就不收我们这一带的茶了。”老村长的眼睛红红的,声音有些变调,分不清是因为出离了愤怒,还是因为老实巴交的村民们顶风冒雨的辛劳却总是换来多舛的命运。

  李村长用大瓷碗倒了一碗碗的白开水招待李一泓他们:“不给你们沏茶了。喝我们的茶,还不如喝我们的白开水。以前,县里乡里来检查工作,访贫问苦,呼啦啦带着些记者说些虚头巴脑的话,我们也说些虚头巴脑的话,哄他们高兴,图的是他们以后还送点儿东西来。我们昧着良心给他们沏茶,偏不告诉他们这茶被污染了。现在,他们知道情况了,挺恨我们的,认为我们没安好心。其实,他们喝了一两碗有毒的茶,没事儿的。没那么大的毒性,他们太小心眼儿了。”

  “既然县里知道几十个茶村的茶全都被污染了,为什么不帮你们解决这个严重的问题啊?”徐大姐一脸严肃。

  李村长低着头说:“我们县长的小舅子,在邻省那个化工厂里有股份的,那我们还能指望谁向省里反映情况呢?邻省厂里那边,经常有人过来,到县城里去喝花酒。县里的头头脑脑的一迎二送,陪吃陪玩儿,还都是公款招待。而县里的干部们,也经常到邻省去,那边同样也是一迎二送,陪吃陪玩儿的。不但不能指望他们反映情况,就是我这个村长,那也不敢反映情况啊!他们在基层干部会上讲过,农民该做出牺牲,就必须做出牺牲。牺牲精神是社会主义新农民的觉悟,谁要是胆敢胡说八道,破坏了两个省的良好关系,别说他们对谁不客气!你们倒是想想,我们这些个在乡里村里当基层干部的人,谁还没点儿毛病?谁还没点儿把柄?就比如说我吧,平时牢骚话很多,几大筐都有了!要是哪天有人想收集一下,我的党票还能保得住吗?我虽说只不过是个卑微的村长,可我入党都快四十年了啊!我……我这个村长,我当得憋屈呀我!”李村长无声地哭了。

  徐大姐摸摸他的手:“李村长,请你说下去。”

  “明摆着,明年茶叶也是采不成了。我们家家户户的一亩三分地,不是又得荒着了吗?党中央国务院的政策是好的,免了这个税,又免了那个税,我们心里感激。可……对于我们这一带的农民,不是只剩下了靠儿女出外打工这一条活路了吗?一亩三分地虽然少,但那是我们农民的根啊!有地没法种,不是和没有一个样了吗?没有了土地这个根,我们在外打工的农家儿女,就像鸟儿没个窝啊!我们农民天生是必须有窝的鸟啊!落叶归根这句话,起先是我们农民常说的一句话啊!是后来被你们文化人偷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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