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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弟_梁晓声【完结】(9)

  母亲不肯被推进屋里去。用息事宁人的口吻对他说:"孩子呀,他要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我一定严厉管教他。你们有话都好好说,千万别争吵。俗话讲,冤家宜解不宜结是不是?……

  "在我的老母亲面前,他变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忽然也笑了,礼貌地说:"大娘,其实……

  其实他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我们也不是在吵架。我们不过……

  不过就是在讨论问题。一时激动,嗓门儿就高了些……

  "母亲见他说得心诚,消除了不安,说:"你们这些孩子哇,整天总有那么多问题要讨论。不是吵架就好。进屋去坐下慢慢儿讨论呗。"我又往屋里推母亲:"妈,你自己先进屋里去吧!我们再讨论几句,就不讨论了。"他也说:"大娘,你自己先进屋里去吧。我们绝对不是在吵架,您老就一百个放心吧!""没见过你这样的,堵着客人在过厅讨论问题!"母亲谴责地瞪了我一眼,终于进屋去了。

  他低声说:"你只向我道歉不行。"我用比他更低的声音问:"那怎么才行?"他说:"刚才你的道歉不算数。你必须当着我女友的面向我道歉,并向她解释清楚,才能证明你的诚意。"我说:"可以。你的话有理,就照你的话办。过几天,我到你们学校去。咱们一了百了。"他说:"不必麻烦你再到我们学校去一次了。她今天跟我来了……

  ""这……

  她在哪儿呢?……

  "我不禁又有些发愣。

  "在楼外等着。我说我记不清你家几层几门了,找准了再请她上来。我这就去请她来见你……

  "不待我有什么表示,他匆匆下楼去了。

  我暗自叫苦不迭。心想,生活真精彩。生活真奇妙。很"他妈的"的一件事儿,更"他妈的"了!倘若他叫上来一位"侃姐儿",或一位比他对人的潜意识更有研究的女思想者,我可怎么应付呢?不扭曲自己也得再扭曲自己,不虚伪也得再虚伪了啊!他请上楼来一位剪短发的姑娘。一张典型的南方姑娘的挺文静挺秀气的面庞。白衫。绿裙。一双黑色的布的平底坡跟儿鞋。整个人儿显得清清爽爽娉娉婷婷的。

  为了证明自己不无诚意,我恭候在门口。

  "徐索瑶。"她笑着,大大方方地向我伸出了一只手。笑时,样子挺甜。挺妩媚。

  我暗想,从外表而论,这一位"表弟",显然是与他的女友相形见绌的。

  这一点竟使我感到,比和他唇枪舌剑争吵了一架心里还痛快。

  我和她握了一下手,请他们双双进门后,遂按照与他预先订下的"条约",向她说了些赔礼道歉澄清事实真相的话。不料她笑着说:"别跟我说这些。别跟我说这些。我和他一块儿来,主要的目的,不过就是想跟您认识认识,您怎么当起真来了!"说罢,无拘无束地在沙发上坐下了。

  我便装出不知所措的样子瞧着"表弟"。意思是,你看,你也太小题大作了吧?请进一步指示吧,现在我还应该做什么呢?他瞧着她,低声但是相当之严肃地说:"原来你存心利用我?"她说:"什么话啊?这就算利用你啦?"她说着拉他坐下。

  "岂有此理!"他一甩胳膊,甩开了她的手,红着脸往外就走。"肖冰,你别走。你怎么能这么样说走就走啊!这……

  这闹的多不好?"我挡着他,不让他走成。唯恐他真走掉了,留下另一种品味儿的尴尬供我独享。

  他的徐索瑶却对我说:"让他走。别挡着他。他想走就让他走。"他反倒不往外走了。

  她嗔了他一眼,又说:"你呀,你这个人有时候顶没劲了!好像别人处处都在暗算你,存心和你过不去似的!你就不能多少有点儿幽默感?别人认真的时候,顶数你玩世不恭。别人企图营造点儿轻松愉快的小气氛的时候,你却比最讲认真的共产党员还认真,处处挑剔细节的真实与不真实。你干吗总扮演大杀风景的角色呢?"他嘟哝道:"我怎么知道你心里是这么想的?……

  "她不依不饶地说:"那你知道了以后,为什么又生气,又要走呢?你潜意识里,有什么古怪在作祟吧?""没有!"他分辩道,"我这会儿的潜意识,是空白而且干净无瑕的!""拉倒吧!有干净无瑕的潜意识么?尤其你们男人的!"她继续抨击他。

  我觉得比他抨击我的时候,更加不留情面。我暗想,大概在研究和分析人的潜意识方面,她是他的先生或导师吧?我替他感到狼狈。也替自己感到狼狈。

  因为,"你们男人"这句话,使我也未能幸免。事实上她也抨击到了我,或者说我也受到了误伤。不管她自己是否感觉到了这一点。他却主动和解地笑了。

  "你给我坐下。"他乖乖地坐下了。

  她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先把你的潜意识放一边,回到学校再细细地分析你!"母亲闻声从另一个房间踱了出来,打开冰箱,捧着一个大西瓜,放在茶几上,热情地请他们吃。

  徐索瑶从母亲手中接过刀,说:"大娘,我来我来!"三下五除二,切得个瓜七零八散。

  他从旁看着,评论道:"你看你是怎么切的?有你这么切的么?人家都是,先顺着瓜纹切一刀,然后再……

  ""你吃不吃?"她又嗔了他一眼,"嫌我切得不规范你就别吃!教条主义!"说罢,捧起一块就吃。

  母亲问:"甜么?"她连连说:"甜。又凉又甜,棒极啦!""你……

  你真岂有此理!你怎么不先让大娘一让?……

  "他的语气悻悻的。

  分明的,他是从内心里真对她不满起来了。

  "大娘,您吃中间这一块!"他双手捧了一块几乎无籽的,恭恭敬敬地递给我的老母亲。

  "好,好。大娘陪你们吃……

  "母亲搬了一只小凳,坐在他对面。

  他对我的母亲说话时,我觉得他的眼神儿很特殊。很异样。眸子里凝聚满了温柔。语调也极其温柔。那乃是一种只有最孝心的女儿,对自己一辈子含辛茹苦的老母亲才有的温柔。

  那一种态度,也是不能仅仅用恭敬或礼貌这一类词来形容的。那一种温柔,仿佛使他变得十二分的女性化了。与他维护他尊严时的敏感,与他收复他自尊时的咄咄逼人,与他分析和研究别人潜意识时的刻薄的得意,与他诱使别人落入"自己扭曲自己"的圈套而不能自拔时的镇定的狡黠,判若两人。

  难道还有什么别的事情,比看到他人以真挚的温柔对待自己的老母亲更愉快的么?那一时刻我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好感。甚至完全可以说,我被他感动了。

  觉得他其实一点儿也不讨厌。觉得连他那种我非常不喜欢的敏感,和分析与研究别人潜意识的怪癖,都是不但可以容忍而且有趣儿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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