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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全传_高阳【6部完结】(147)

  “还有,”蔡寿祺说了这两个字,接着又写了一个字:“李。”

  胜保又点点头表示会意,听他再往下说。

  “拥以自重。”蔡寿祺抹了这两个字,又写:“应示朝廷以无公则降者必复叛之意。”

  “嗯!”胜保肃然举杯,“谨受教。”

  蔡寿祺矜持地把筷子往桌上一丢,身子往后一仰,颇有昂首天外的气概。胜保却正好相反,低着头悄然无语,就这片刻,他已有所决定,但没有说出口来。

  “梅庵,”他换了个话题,“此行何往?”

  “本想浮江东下,因为想来看看克帅,特意出剑门入陕。”蔡寿祺想了一下说,“‘长安居,大不易’,我想先回家看看。”

  “不!”胜保很快、很坚决地表示不赞成,“还是应该进京,才有机会。至于‘长安居,大不易’,也是实话。这样吧,我助你一臂,不过,此刻的我,只能略表微忱,你莫嫌菲薄。”说着,他伸手到衣襟里,好半天才掏出一张银票,隔灯递了过去。

  银票上写着的数目是一千两,蔡寿祺接在手里,不知该如何道谢?好半天,挤出两点眼泪,摆出一脸凄惶,摇摇头说:“叫我受之不可,拒之不能。何以为计?”

  “梅庵,这就是你的迂腐了。要在身外之物上计较,反倒贬低了你我的患难交情。”

  “责备得是,责备得是!”蔡寿祺一面说,一面把手缩了回来,手里拿着那张银票。

  接着又谈了些各地的军情,朝中的变动,直到深夜,方始各道安置。胜保在那古庙中独对孤灯,听着尖厉的风声,想起随营二三十名姬妾,粉白黛绿,玉笑珠香的旖旎风光,真个凄凉万状,不知如何是好?

  于是绕室彷徨,整整一夜,把蔡寿祺的那些话,以及自己所打的主意,反复思量,连细微末节都盘算到了。直到天色微明,方始倚枕假寐。不久,人声渐杂,门上剥啄作响,开出门来一看,随带的听差来报,说那负责押解的武官已从西安回来了。

  “好!”胜保依然是当钦差大臣的口吻:“传他进来!”

  押解武官就在不远之处的走廊上,不等听差来传,走过来请了个安:“跟胜大人回话,信投到了。”

  “你们大帅怎么说?”

  “多大人也很生气,说一定给办。”

  “喔!”胜保觉得这话动听,点着头说:“他倒还明白。可是,办了没有呢?”

  “办了,办了。已经派人到蒲州去了。”

  “那好。我在这儿等,等他办出个起落来。”

  “那不必了。”押解武官陪着笑说,“胜大人请想,一路迎了上去有多好呢?”

  这打算原是不错的,但胜保一则别有用心,正好借故逗留。再则积习未忘,还要摆摆威风,所以只是使劲摇着头,掉转身子,走入屋里,表示毫无通融的余地。

  押解武官这时可拿出公事公办的脸嘴来了,抢上两步,走到门口向屋里大声说道:“跟胜大人老实说了吧,多大人有话:

  圣命难违,请胜大人早早动身,免得彼此不便。”

  如果是在十天以前,有人敢这样跟他说话,马上就可以送命,而就在此刻,胜保的脾气也还不小,“混帐东西!”他瞪眼吹胡子地骂:“什么叫‘彼此不便’?你给我滚出去!”

  “我可是好话。”

  胜保越发生气:“滚,滚!你胆敢来胁制我!你什么东西?”

  这一吵,声音极大,有个他的文案,名叫吴台朗的正好来访,赶紧奔进来把那押解武官先拉了出去,略略问了缘由,便又匆匆回进来解劝。

  “真正岂有此理!”胜保还在发威,“我就是不走,看多隆阿拿我怎么样?”

  “这不能怪礼帅。”吴台朗说,“那个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冲撞了大帅,犯不着跟他一般见识,回头我叫他来领责。”

  胜保听他这一说,不能再闹了,苦笑着只是摇头。

  于是吴台朗又走了出去,找着那押解武官,说了许多好话,让他来替胜保赔罪。费了半天唇舌,总算把他说动了,但有个交换条件,胜保得要立刻启程。这一下又商量半天,最后才说定规,准定再留一天。

  经过这一阵折冲,胜保虽未占着便宜,可是毕竟有了一个台阶可下,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但经此刺激,他越觉得俗语中“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这句话,真是颠扑不破的“至理名言”。暗暗咬牙,有一天得势再起,要把那班狐假虎威的势利小人,狠狠惩治一番。

  其实他身边就多的是狐假虎威的势利小人,只是看他的老虎皮将被剥夺,纷纷四散,各奔生路。象吴台朗和蔡寿祺这班人,只是无路可投而已。不过既然还有倚附胜保之心,自然休戚相关,所以尽这一日逗留的机会,自早盘桓到晚,也谈了许多知心话。

  这三个人都是满腹的牢骚,吴台朗是军前被革的道员,把湘军的首脑,恨如刺骨;蔡寿祺与刘蓉结了怨家,而刘蓉与曾国藩的关系不同泛泛,所以也大骂湘军。胜保当然更不用说,他始终轻视湘军,以为他们的声名震动朝野,东南仰望曾、李、左、彭等人如长城,无非因为他们善结党援,互相标榜。

  “着啊!”吴台朗连连拍着自己的腿说,“克帅的话,真是一针见血。即以眼前而论,克帅文武兼资,‘三十入词林,四十为大将’,一向独往独来,此虽是豪杰之士的作为,到底吃亏。”

  “也不见得,走着瞧吧!”胜保说了这一句,又扯开他自己,“你再往下说!”

  “再说梅老。”吴台朗手指点点蔡寿祺,“梅老,你那一科得人不盛,吃夸最大。”

  “就是这话罗,‘科运’不好。”

  “梅庵是那一科?”胜保问。

  “道光二十年庚子恩科。”

  “这一科,怕就只出了一个贵同乡万藕老?”吴台朗是指也是江西德化人的万青藜。

  “是啊!”胜保也替他们这一科叹息:“二十年了,就出一个尚书,科运是不好。”

  眼光都落在蔡寿祺脸上,而他摇摇头不愿作答,独自引杯,大有借他人的酒浇自己的块垒的意味。他内心也是如此,这两年秋风打下来,他才真正知道一榜及第的那“同年”二字的可贵。道光二十年的进士,论年资早就应该出督抚了,有督抚做同年,何致于在四川铩羽而归?

  于是由于各人所同感的孤独,对于胜保今后为求脱罪的做法,便集中在援结党羽,多方呼应这个宗旨上,商定了应该去活动的地区和人物。直到天色微明,方始散去。

  胜保睡到近午方起身,慢慢漱洗饮食,想多挨些时刻,这天便好不走,谁知那押解武官,毫不容情,早就备好了车马,一遍一遍来催,一交未初时分,硬逼着上路,往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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