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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全传_高阳【6部完结】(298)

  “我要先看纪律,听舆论,不一定到营里去看,如果要看,我自己也会去,不必费事。”

  “是!”黄翼升踌躇着又说:“宫保好象没有带人,我派两位文案来,有什么笔墨要办,比较方便。”

  “这也不必。”彭玉麟说,“倘有奏折咨札,我自己动手,交驿站送别督署,借印代发就可以了。”

  见此峻拒的语气,黄翼升大为担心,上谕上原说会同“妥筹整顿”,现在看样子是他要独行其是,连自己也在被“整”之列。既然如此,多说无益,只好走着再看。

  彭玉麟是预备先到湖口迎祭曾国藩,算算日子将到,沿途不敢耽搁,兼程赶路。一过田家镇,将入江西境界,是属于湖口总兵的辖区。长江水师四镇,岳州、汉阳、湖口、瓜州,以湖口最大,其他三镇,都只有四营,独有湖口五营,这时派了一名参将,特地赶来迎接。

  这名参将名叫何得标,原是彭玉麟的亲兵,积功保升,也戴上了红顶花翎。见了彭玉麟犹是当年光景,礼数虽恭,态度亲切,见面磕了头,不提来意,先致问起居,然后替他倒茶装烟,仿佛忘掉自己是客人的身分,更不记得他的官衔品级。

  彭玉麟却有极多的感慨,对他那一身华丽的装束,越看越不顺眼,到底忍不住要说话了。

  “何得标,”他说,“你这双靴子很漂亮啊!”

  何得标微带得意地笑了,抬起腿,拍拍他那双乌黑光亮的贡缎靴子,答道:“这还不算是好的。”

  “这还不算好?噢,噢!”彭玉麟又问:“你还记不记得当初穿草鞋的日子?”

  “怎么不记得?”何得标答道,“那时都亏大帅栽培,我不记得,不就是忘恩负义吗?”

  “我并非要你记着我。我想问你,那时穿草鞋,现在穿缎靴,两下一比,你心里总有点感想吧?”

  “感想?”何得标不解,“大帅说我该有什么感想?”

  “那要问你,怎么问我?”彭玉麟为他解释,“你没弄懂我的意思,我是说,你现在穿着缎靴,回想到当初穿草鞋的日子,心里是怎么在想?”

  “噢,这个!”何得标不暇思索地答道,“不是当初穿草鞋吃苦,那里会有今天的日子?”

  彭玉麟语塞,觉得他的话不中听,却驳不倒他。本来也是,说什么“天下之志”,原是读书有得的人才谈得到,此辈出生入死,无非为了富贵二字。但从功名中求富贵,犹有可说,富贵自不法中来,则无论如何不可!转念到此,觉得对这些人不必谈道理,谈纪律就可以了。

  于是他又指着何得标的右手大拇指问:“你怎么戴上个扳指?”

  “噢!”何得标说,“这两年的规矩,上操要拉弓,不能不弄个扳指。”

  “拉弓在那里拉?”

  何得标一愣,“自然是在营盘里。”他说。

  “营盘在那里?”彭玉麟问:“是江上,还是岸上?”

  “岸上。”何得标说:“在船上怎么拉弓?”

  “哼!”彭玉麟冷笑,“水师也跟绿营差不多了。”

  何得标不知道彭玉麟为何不满?见他不再往下问,自然也不敢多问,只奉侍唯谨地陪到湖口。

  湖口码头上高搭彩绸牌楼,两旁鼓吹亭子,等彭玉麟一到,沿江炮船,一齐放炮,夹杂着细吹细打的清音十番,场面十分热闹。等彭玉麟的坐船一过,牌楼上的彩结,立刻由红换白,准备迎灵。

  第三天中午,江宁的一队官船,由一只炮艇拖带着,到了湖口,这场面比迎接彭玉麟又热闹了好几倍。

  拜灵一恸,祭罢了曾国藩,彭玉麟又去慰问孝子,曾纪泽已听说彭玉麟对黄翼升不满,想有所进言,劝他得饶人处且饶人。但不等他开口,彭玉麟先就提到当年他如何与曾国藩筹议水师章程的苦心,以及曾国藩一再说过的“水师宜随时变通,以防流弊,不可株守成法”

  的话,认为目前积弊已深,有负曾国藩的初心,非痛加整顿不可。

  这番表白,封住了曾纪泽的嘴,居丧期间,亦不宜过问公事,只好私下告诉黄翼升,多加小心。彭玉麟总算看曾家的面子,当曾国藩灵柩还在湖口的那几天,并无令黄翼升难堪的行动,等曾家的船一走,可就不客气了,从湖口开始,由黄翼升陪着认真校阅。

  湖口曾是彭玉麟扬眉吐气之处,咸丰七年秋天,湖北全境肃清,胡林翼亲督水陆诸军,下围九江,分兵进攻湖口。太平军据湖口数年,守将名叫黄文金,外号“黄老虎”,紫面白须,骁勇善战,铁索横江,戒备极其严密,又在苏东坡曾为作记的石钟山,列炮轰击。彭玉麟分军三队,血战攻克湖口,乘胜进窥彭泽。那里的地名极妙,东岸叫彭郎矶,西岸叫小姑洑,江心有座山,就叫小姑山,“黄老虎”用它作为炮台,炮口正对官军的战船,照常理说,不易攻下,但毕竟为彭玉麟所占,当时他有一首传播远近的诗:“书生笑率战船来,江上旌旗耀日开;上万貔貅齐奏凯,彭郎夺得小姑回。”

  因此,彭玉麟对湖口的形势,异常熟悉,先看了沿江的防务,再召集镇标营将点名,名册一到手,立刻就发现了怪事。

  “昌期,”他问,“你可记得长江水师章程第十五条,兵部是怎么样议定的?”

  这一问把黄翼升问住了。不是答不出,是不便回答。兵部原议:“水师缺出,不得搀用别项水师人员”,而此刻名册上,不但有非长江水师出身的人,甚至还有根本不是水师出身的人,与定制完全不符,叫黄翼升如何回答?

  “这冒滥,太过分了。我不能不严参。”彭玉麟说,“当初原以长江水师人员,立了功的太多,勇目保到参将、游击的都很多,为了让他们也有补实缺的机会,所以议定长江水师缺出,必得就原有人员之中选补。你弄些不相干的人来占缺,百战功高的弟兄们,毫无着落,你倒想想看,对不对得起当年出生入死的袍泽?”

  说完,彭玉麟把名册上非长江水师出身,或者已经犯过开革而又私自补用的,一概打了红杠子,预备淘汰。

  点过名又看经费帐册,这里面的毛病更是层见叠出,营里的红白喜事,至于祭神出会,都出公帐,由地方摊派,彭玉麟大为摇头。

  “看这笔帐,”他指着帐簿说:“一座彩牌楼出两笔帐!摊派已经不可,还要报花帐,这成何话说。”

  这座彩牌楼还未撤去,迎接彭玉麟是这一座,迎接曾国藩也是这一座,把彩结由红绸子换成白绸子,便算两座。事实俱在,黄翼升也无法为部下掩饰了。

  于是那名管庶务的都司,也被列入彭玉麟奏劾的名单之内。同时提出警告,再有任意摊派,骚扰地方的情事,他要连黄翼升一起严参。

  当着许多部属,彭玉麟这样丝毫不给人留面子,黄翼升自觉颜面扫地,既羞且愤,当夜就托词有病,开船回安徽太平府的水师提督衙门。第二天一早,湖口镇总兵到彭玉麟座船上来禀知此事,彭玉麟微微冷笑,只说得一句:“他也应该告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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