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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全传_高阳【6部完结】(311)

  照规矩说,无论朝祭、夕祭,都应该皇帝皇后亲临行礼,但日子一久,成为虚文,除了大祭以外,日祭都由太监奉行故事,执事太监分为司香、司俎、司祝,杀猪就是司俎的职司。

  无分晴雨寒暑,每天半夜里必有一辆青布围得极严的骡车,停在东华门外。门一开,首先进宫的就是这辆车,到了坤宁宫前,卸下两头猪来,经过一番仪式,杀猪拔毛、洗剥干净,放在那两口老汤锅中去煮,只加香料不加盐,煮熟了祭神。除非是二月初一,赐王公大臣吃肉,在平常日子,这些福胙照例归乾清门侍卫享受。

  坤宁宫是皇后的正寝,而主持中馈是主妇的天职,因此,拜灶君亦只有皇后行礼。同时礼部和鸿胪寺等等外廷的执事,恭襄大礼,到此作一结束。坤宁宫以内的繁文缛节,与这些人无涉,可以退下了。

  三叩礼拜了灶君,皇帝皇后在坤宁宫东暖阁行坐帐礼,吃名为“子孙饽饽”的饺子。煮饺子的是礼王福晋,一下锅就得捞起来,呈上帝后,饺子还是生的,但不能说生,咬一口吐出来,藏在床褥下面,说是这样就可以早“生”皇子。

  于是皇帝暂时到前殿休息,等候福晋命妇为皇后上头。这仍然是崇厚夫人的职司,在满洲人,叫做“开脸”,用棉线绞尽了脸上的汗毛和短发,然后用煮熟的鸡子剥了壳,在脸上推过,立刻便出现了容光焕发的妇人的颜色。这一样功夫,讲究肤发之间黑白分明,截然如利刃所切,称为“四鬓刃裁”。

  然后是重新梳头。双凤髻只是及笄之年的少女装束,此刻改梳为扁平后垂,无碍枕上转侧的“燕尾”,仍旧插戴双喜如意簪,另外插一朵红绒所制的福字喜花。这样打扮好了,方始抬进膳桌来开宫里称做“团圆膳”的合卺宴。

  这时的皇帝,只有太监照料了。小李引入御驾,两福晋和八命妇一起请安迎接,皇帝不知是喜气还是腼腆,脸红得厉害,向两位福晋虚扶一扶,带些窘意地笑着道乏。

  “五婶、六婶,这阵子把你们累着了。”

  “借皇上的喜气,一点儿都不累。”惇王福晋看一看她弟妇说:“咱们跪安吧!”

  惇王福晋两妯娌,领着崇厚夫人她们跪安退出,却不曾走远,在殿前遥遥凝视。不久,看到太监和女官亦都退了出来,东暖阁的槅扇,轻轻地被合上了。

  于是一对结发侍卫在殿前廊上,击着檀板用满洲语高唱“合卺歌”。那对“蜜里调油”

  的“百子双喜香油灯”,在雪白的窗户纸上,荡漾出腻人的霞光,然后听得皇后仿佛也在唱着什么。

  “你听!”惇王福晋诧异地,“干什么来着?”

  恭王福晋凝神静听,恰好那对“结发侍卫”唱完了“合卺歌”,一静下来,皇后的声音便很清楚了。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迟。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稍停一停,又听得清越的长吟:“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

  恭王福晋不知道那是杜甫的“秋兴八首”,但是在吟诗是听得出来的,便掩口笑着,推了她五嫂一把,轻轻说道:“皇上在考皇后呢!”

  这一说大家都懂了,“亏得是状元家的小姐!”惇王福晋指指西面,也放轻了声音,“换了那面的那一位,洞房花烛可就要出乖露丑了!”

  这是指慧妃而言。只为当初输了一着,这天的光彩,尽为“状元小姐”所夺,在她自然觉得委屈,不过她倒也想得开,比起崇家的另一位小姐——皇后的姑姑,她觉得应该满足了。尤其使她感到安慰,甚至可以说是得意的是,她比皇后先见到“婆婆”。

  这位“婆婆”自然是慈禧太后。照当年满汉合参的大婚仪礼,皇后入宫,拜罢天地,即是合卺礼,第二天才谒庙谒太后,与民间新妇入门就拜见翁姑,完全不同。但妃嫔就没有这些讲究了,因此,慈禧太后等慧妃进宫,赐过喜筵,随即传懿旨召见。

  不过,她这样做,却并不是因为礼法上并无明文规定,可以变通行事,这样做有好几个原因,独独不曾想到合不合礼法!为了安慰慧妃,也为了喜爱慧妃,当然迫不及待地要想看一看她,而最主要的,还是要跟慈安太后赌一口气,也是为她自己西宫出身争一口气。

  因此,当盛装的慧妃刚开始行三叩九拜的大礼时,她便特假词色,“行了,行了!光磕一个头好了。”接着又吩咐宫女:“你们搀慧妃起来!”

  等搀了起来,慧妃又请个安,感激地说:“太后的天恩,叫奴才报答不过来!”

  “好了,不必再行礼了。你过来,我看看你!”

  慧妃很稳重地走到慈禧太后身旁,肃然侍立。慈禧太后便伸出手来握着她,偏着头,含着笑,尽自打量,真是慈祥的婆婆的样子。

  看了半天,慈禧太后忽然转脸问道:“看秦祥在那儿?”

  秦祥是长春宫的老太监,一直替慈禧太后管理银钱帐目,人最安分谨慎,一天到晚守着帐簿银柜,闲下来便是数着佛珠念佛,为“主子”祈福。

  等把秦祥找了来,慈禧太后问道:“秦祥,你看慧妃象谁?”

  跪在地上的秦祥,抬起头来,神情严肃地瞻望着慧妃,看了一会,他磕头答道:“奴才不敢说。”

  “不要紧!怕什么?”

  “那,奴才就斗胆了!”秦祥答道,“慧妃跟主子当年有点儿象。”

  听这一说,慧妃赶紧跪了下来,“奴才怎么敢跟主子比!”

  她惶恐地说。

  这次是慈禧太后亲手把慧妃扶了起来,教拿个矮凳给她坐,又不教她谢恩,她也无法行礼,因为一只手一直被慈禧太后握着。等矮凳来了,便紧挨着宝座坐下,恰是“依依膝下”

  的样子。

  慈禧太后没有说话,望着里里外外的灯彩,心里浮起一片没来由的凄凉,想起儿子,仿佛隔得非常非常远,只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而那个模糊的影子,还带走了她的权力!如今两手空空,还有什么?

  转到这个念头,把慧妃的手握得更紧了。慧妃却害了怕,直勾勾的两眼,一手心的汗,太后是怎么了?

  就这迟疑不定之际,再凝神看时,慈禧太后的脸色又变过了,变得很平静地,放松了她的手,看着她问道:“你阿玛当过外官没有?”

  “回太后的话,奴才的父亲一直在京里当差。”

  “怪不得!”慈禧太后说,“你的京话,一点都没有变样儿。”

  这是夸奖的话,慧妃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但在家已经被教导过,皇太后皇帝说话,不能不答,只好低着头轻轻回一声:“是!”

  接着,慈禧太后便问她有没有弟兄之类的话,絮絮不断地,让慧妃感到惊奇,不知她何以有这么大的兴致来闲聊?尤其让慧妃迷惘的是,东面的鼓吹喧阗,不断随风飘来,这样的大喜事,竟象跟她毫不相干似的,岂不可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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