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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全传_高阳【6部完结】(530)

  哎,我实在说不清我心里是怎么个想法?”

  恭王默然。他知道他的难言之隐,皇帝一旦亲政,慈禧太后不再掌权,她岂是能自甘寂寞的人?那时候不知道有多少明争暗斗?让醇王夹在中间为难。说他有“舒服日子过”,倒象是在讥嘲了。

  “咱们不谈将来,谈眼前。”醇王把话拉回来,“六哥,眼前的局面,你是怎么个看法?”

  “你是问那方面?”

  “自然是跟法国的交涉。”醇王问道:“到底该和呢?还是苦苦撑下去?”

  “能撑得住,当然要撑,就怕撑不住。兵舰不如人,咱们的海面,让人家耀武扬威,先就输了一着。”恭王问道:“李少荃怎么说?”

  “李少荃自然想和。无奈他也是……”醇王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他也是‘上下夹攻’是不是?”

  “是啊!”醇王答说,“不赔兵费和不下来,要赔兵费呢,又有明发:谁说赔偿的话,治谁的罪。你想,他敢碰这个钉子吗?”

  “这道明发本来就不妥。也不知是谁的主意?”

  “还有谁的主意?”醇王苦笑,“谁还敢乱出主意。”

  “话不是这么说。”恭王有如骨鲠在喉,放大了声音说:

  “该争的还是要争。”

  这话在醇工听来,自然觉得不是滋味。但转念一想,倒正要恭王有这样的态度。不然,就让他复起,亦不能有何作用。

  于是他试探着问:“六哥,倘或上头有旨意,你奉不奉诏?”

  这句话没头没脑,让恭王无从置答,不过醇王问得也不大对,何谓“奉不奉诏”?莫非做臣子的还敢违旨?

  因而恭王摇摇头答道:“你这话,有点儿离谱。奉诏归奉诏,做得到做不到又是一回事,如果说做不到便是违旨,那不太苛责了吗?”

  醇王也发觉自己的话不但没有说清楚,而且颇有语病。不过恭王的意思,却又有进一步的了解,大致只要他能干得下来,不致于过分推辞。

  这应该说是一个满意的结果。不过还需要说清楚些,他想了一下,觉得不妨动之以情,课之以责,“六哥,”他说,“局面到了这个地步,总要大家想办法,你总不能坐视吧?”

  这就有相邀出山之意了。恭王是惊弓之鸟,颇存戒心。对醇王,他相信他老实,不会害人,但就因为他老实,容易受人利用,也许上了当自己还不知道。此来是不是有人在幕后策划,打算将一副无法收拾的烂摊子,一推了事,先弄明白了,才能表示态度。

  于是他说:“时局我也隔膜了。老七,你有什么话,老实说吧!”

  “无非大枝大节上头,要请六哥出个主意。”

  恭王皮里阳秋地笑了一下:“轮得着我出主意吗?”

  这话不好回答。醇王只得这样说:“无所谓轮得着,轮不着,有大事不是咱们顶着,还能指望谁?”

  恭王又笑一笑,“孙莱山不是本事通天吗?”他有意这样逼一句。

  提到孙莱山,醇王知道他余憾未释,急忙摇手答道:“不相干、不相干。这方面他不太管,都是许星叔。”

  恭王点点头:“许星叔倒还识大体。”

  “他对军务熟悉,洋务上头,到底还隔膜。”醇王又说,“总得有个能让李少荃佩服的人才好。”

  这话的意思越发明显,能让李鸿章佩服,也就是肯买帐的,除却恭王还有谁?不过话是老实话,恭王却不便有所表示。

  彼此的想法,大致都已明白,沉默亦自不妨。恭王一时兴到,要留醇王喝酒:“宝佩蘅弄了一篓蟹来,说就是在南边,也是最好的。你在这儿吃了饭再走吧!”

  醇王本还有事要料理,但为了联络感情,欣然答应。于是宝鋆亦不必再回避,出来见了礼,主客三人,持螯闲话。

  话题集中在时过两月,而议论不已的马江战事上面。宝鋆所听到的议论和事实,自然比两王来得多,他天性又喜欢挖苦人,所以将张佩纶形容得极其不堪。

  “福建四大员,姓得也巧,两张两何,福州民间道得妙:‘两张没主张;两何没奈何。’还有副对子,专指张幼樵、何子义,叫做:‘堂堂乎张也,是亦走也;伥伥其何之,我将去之。’何子义是去掉了,如今大家在问:张幼樵何日可走?”问到这话,醇王不能不回答:“这一案,大家的看法不一。张幼樵到底去了没有几天,不比两何数年经营,平时无备,才有那样的结果,怪不得张幼樵。”

  这话,其实醇王也是为他自己辩解。当国不久,正象张幼樵那样,搞到今天的局面,不该负多大的责任。

  这些话在当政二十多年的恭王听来,当然刺心,不过他经的大风大浪太多,虽未到宠辱不惊,名利皆忘的境地,却已能不动声色,淡然置之。

  倒是醇王,话一出口,便自失悔。自己的话说得对不对是另一回事,无论如何,此时此地,说得不合时宜,因为与修好而来的原意,背道而驰。无奈话说了出去,收不回来,只能付诸沉默。

  宝鋆很见机,见此光景,知道时局不能再谈了,谈风月又不对醇王的劲,好在他肚子里的花样多,随便找些市井琐闻,也能谈得头头是道,宾主居然能尽欢而散。

  两位客走了一位,宝鋆还留在鉴园。这几个月的闲散日子,最惬意的是,可作长夜之谈,因为不必上朝,就不必早起,兴致来时,通宵不睡,亦自无妨。这天夜里,当然更有得可谈,醇王的来意,宝鋆要打听,恭王也要跟宝鋆商量。

  “看样子还是放不过我!”恭王讲了他跟醇王谈话的经过以后,接着说道,“这才真是跳火坑的玩意!”

  “那么,六爷,你是跳,还是不跳?”

  “你看呢?”

  “跳进去要能跳得出来才好。退一步说,跳进去要能管用,于事无补,徒自焚身,大可不必。”

  恭王默然,办洋务他还是有他的看法的,最要紧的是要有定见,不为浮议所动。从张佩纶马江受挫,陈宝琛无所表现,邓承修卷入漩涡,奉派在总理衙门行走以后,清流的气焰大杀。如今的翰苑领袖,是后起之秀的国子监盛昱,而他出尔反尔,最希望恭王复出。那就可想而知,一旦他的希望实现,必然处处协力,不会无端阻挠和议。这就很可以干一干了。

  这样想去,恭王的心思便很活动,认为能谈成和局,有个可以弥补声名的机会,也很不坏。只是宝鋆一向为他所信任,既有不赞成的表示,就不便再往下说了。

  当然,宝鋆从他的沉默中,便能窥知本心,为了交情深厚,不管恭王的做法对不对,他总是支持的。因此,态度一变,改口说道:“如果想跳,也未尝不可。不过,我可不能陪着六爷跳了。”

  “你想跳,我亦不肯。”恭王答道,“为我自己着想,也总得有个人在火坑之外照看,真的不得了的时候,也可以拉我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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