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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全传_高阳【6部完结】(577)

  这一科的正副总裁,除了祁世长以外,没有一个是有文名的,而祁世长又笃守程朱义理,论文讲求厚重朴实,不会欣赏才气纵横之士。因此,“听宣”以后,首先文廷式就凉了半截,回到家,一言不发,只在书房里枯坐发愣。

  “怎么回事?”梁鼎芬的龚氏夫人,关切地问:“高高兴兴出门,回来成了这副样子。”

  “唉!”文廷式叹口气,“这一科怕又完了!”

  “没有说这种话的。还没有入闱,就先折了自己的锐气。”

  龚夫人问道:“翁尚书是不是大主考?”

  “不是!”

  “潘尚书呢?”

  “也不是!”

  龚夫人知道他不愉的由来了。往常文酒之会,她也在屏风后面听文廷式的同年谈过,上年顺天乡试,多得佳士,都因为怜才爱士的潘祖荫、翁同龢主持秋闱,但望今年春闱,仍旧有他们两人,那就联捷有望了。不想这两位为士林仰望的大老,一个也不曾入闱。

  她心里也为文廷式担心,然而口中却不能不说慰勉激励的话。

  “芸阁,”她扬一扬脸,摆出那种仿佛姐姐责备弟弟的神色,“你自己都信不过你自己,又怎么能让考官赏识你?”

  “也不知怎么的?”文廷式叹口气说,“今年的得失之心,格外萦怀,深怕落第,对你不起。”

  “这你就错了!”内心感动的龚夫人,想了一下答道:“记得在随园诗话上看过两句落第诗:‘也应有泪流知己,只觉无颜对俗人。’你考上也好,考不上也好,反正在我来看,你总是迟早会得意的才子。”

  将来得意是一回事,这一科落第又是一回事。他所说的“对不起你”,不是她所想的各场蹭蹬,而是债主临门。梁鼎芬去年离京,还留下好些“京债”,这半年多又拉下好些亏空,倘或会试下第,放京债的立刻会上门索讨,岂不教她烦心?就算能设法搪塞得过去,而“长安居、大不易”,那能逗留在京里,从容等到三年之后的下一科?看来榜上无名之日,就是出京觅食之时。

  这话只能放在心里,此时来说,徒乱人意。文廷式想来想去,只能强抛忧烦,打起精神,全力对付会试,才是眼前唯一的排遣之道,因而换个话题说:“后天上午进场,考具依旧要麻烦你。”

  这是龚夫人第二次为他料理考具。有了去年送他赴秋闱的经验,这一次从容不迫,分作两部分来预备,一具藤箱、号帘、号围、钉子、钉锤、被褥、衣服、洋油炉子、茶壶、饭碗等等;一只三槅的考篮,只有最下面一槅是满的,装着茶米油酱等等食料,还有两槅空着。

  “笔墨稿纸,要你自己来检点,笔袋卷袋,我都洗干净了,在这里!”龚夫人抽开第一槅指点着,“进场吃的菜跟点心,明天下午动手做,早做好会坏。”

  “也不必费事,买点酱羊肉、‘盒子菜’这些现成的东西就可以了。顶要紧的一样……”

  “‘独爱红椒一味辛。’”她抢着念了一句他的词。文廷式笑了,“我想你不会忘记的。”他说,“也不要忘了给我带瓶酒。”

  “算了吧!”她柔声答说,“你的笔下快,出场得早,第一场完了,回家来喝。”

  “不!”文廷式固执地,“初十上半天入闱,要到晚上子初才发题。十一那一整天的工夫,一定可以弄完,要到十二才能出闱。空等这一夜太无聊了,不以酒排遣怎么行?”

  “那好!我替你备一瓶酒。不过你得答应我,一定要文章缴了卷才能喝。”

  “是了!我答应你。”

  于是一宿无话。第二天上午,他料理完了笔墨纸砚,以及闱中准带的书籍,便出门访友。等傍晚回家,龚夫人已经预备好了带入场的食物,另外做了几样很精致的湖南菜,预祝他春风得意。等酒醉饭饱,又催着他早早上床,养精蓄锐,好去夺那一名“会元”。

  文廷式一觉醒来,不过午夜,起来喝了一杯茶,遥望隔墙,犹有光影,见得她还不曾入梦。她在做些什么?是灯下独坐,还是倚枕读诗?他很想去看一看,但披上长衣走到角门边,却又将要叩门的一只手缩了回来,只为明天要入闱了,应该收拾绮念,整顿文思。

  重新上床却怎么样也睡不着,辗转反侧,一直折腾到破晓,方觉双眼涩重,渐有睡意。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一惊而醒,霍地坐起身来,但见曙色透窗纱,墙外已有辘辘车声了。

  文廷式定定神细想,梦境历历在目,一惊而醒是因为自己的“首艺”。第一场的试卷,被贴上“蓝榜”,因为卷子上写的不是八股文与试帖诗,而是一首词,他清清楚楚记得是一阕《菩萨蛮》:

  “兰膏欲烬冰壶裂,搴帷瞥见玲珑雪;无奈夜深时,含娇故起辞。 徐将环珮整,相并瓶花影;敛黛镜光寒,钗头玉凤单。”

  “奇梦!”他轻轻念着:“‘无奈夜深时,含娇故起辞’。”

  不自觉地浮起去年冬至前后雪夜相处的回忆。

  这份回忆为他带来了无可言喻的烦乱的心境。旖旎芳馨之外,更多的是悔恨恐惧,他想起俗语所说的“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不知道在“含娇故起辞”到“徐将环珮整”之间那一段不曾写出来的经过,是不是伤了阴骘?

  为了这个梦,心头不断作恶。三场试罢,四月十二到琉璃厂看红录,从早到晚,还只看到一百八十名,不但他榜上无名,连南张北刘——张謇与刘若曾亦音信杳然。

  回得家去,自然郁郁不欢。龚夫人苦于无言相慰,又怕他这一夜等“捷报”等不到,是件极受罪的事,便殷勤劝酒,将他灌得酩酊大醉。却还期望着他一觉醒来,成了新科进士。

  醒来依旧是举人。上年北闱解元刘若曾,第二张謇,竟以名落孙山,这使得龚夫人好过些,也有了劝他的话,“主司无眼,不是文章不好。”她说,“大器晚成,来科必中!”

  “但愿如此!”文廷式苦笑着,心中在打算离京之计了。

  当然,这不是一两天可以打算得好的,而且榜后也不免有许多应酬,要贺新科进士,也要接受新科进士的慰问。一个月之间,荣枯大不相同,文廷式不是很豁达的人,心情自然不好,应酬得烦了,只躲在长善那里避嚣。

  “告诉你一件奇事。”志锐有一天从翰林院回来,告诉他说:“醇王要去巡阅海军……”

  “那不算奇。新近不是还赏了杏黄轿了吗?”

  “你听我说完。醇王巡阅海军不奇,奇的是李莲英跟着一起去。”

  “那,那不是唐朝监军之祸,复见于今日了吗?”

  “是啊!”志锐痛告而不安地,“可忧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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