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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全传_高阳【6部完结】(60)

  等打来脸水,扶着丽太妃坐下,她指着妆台旁边的一张凳子对双喜说:“你也坐!”

  “那有这个规矩?”双喜笑着回答。

  “你是客,跟她们不同。你坐着,咱们说说话。”一面说,一面去拖双喜的衣服。

  听她这样说,双喜才请了个安,在一旁坐下。映着北窗的光,细细打量着丽太妃,心里喝声采:真是个美人儿!那细腻得如象牙似地皮肤,黑得象漆一样的头发,以及那一双顾盼之间,慑人魂魄的眼睛,都不是一时的憔悴所能改变得了的。但是,虽美何用?只不过徒遭妒嫉而已。

  正这样想着,忽然听得有吟诗的声音,“谁呀?”她不由得问,“这么放肆!”

  有个宫女拉一拉她的衣袖,向窗外一指窗外一架鹦鹉,正学着丽太妃的声调在长吟:

  “争传婺女嫁天孙,才过银河拭泪痕!但得天家千万岁,此身何必怨长门?”

  怪腔怪调,那煞有介事的样子,惹得双喜笑了:“你这个小东西,越来越鬼了!你也知道吟诗?”

  双喜一面笑骂着,一面转脸去看丽太妃。这一看笑容顿敛,只见刚擦了一把脸的丽太妃,泪痕宛然,那不知名的幽恨浓浓地都堆在眉尖上。

  别的宫女相顾无语,双喜却忍不住相劝:“怎么又伤心了?丽太妃,你千不看,万不看,看在太后的分上,太后只一提起来就发愁,怕丽太妃老这么伤心,于身子不好。”

  不说还好,一说越发勾起她的伤心,“也是为了太后,倘不是……”说到一半,她说不下去了,拿块热毛巾捂在脸上,好久才拿下来,眼泪虽已止住,眼圈却红得很厉害。

  那头白鹦鹉倒又在长吟了:

  “银海居然妒女津,南山仍锢慎夫人;君王自有他生约,此去惟应礼玉真。”

  这一次双喜已打算好了,赶紧打岔问道:“念的是什么诗呀?”

  丽太妃摇摇头,然后又说一句:“等几时闲了,我跟你慢慢儿说。其实,我也不太懂,这都是大行皇帝在的时候喜欢念的诗。”

  “我明白了,是大行皇帝常常念,这小东西听会了?”

  “倒不是从大行皇帝那儿学的。”有个宫女接口说了这一句。

  然则这是丽太妃最近常念的两首诗,总有番意思在内,那是什么呢?双喜起了好奇心,想着得找个人把这两首诗讲一讲才好。

  那头白鹦鹉也怪,不知它何以竟能记得那么多诗,这时倒又在念了:

  “豆蔻梢头二月红,十三初入万年宫,……”

  刚只两句,双喜瞥见丽太妃又有伤心的模样,便蓦地站起来一拍手掌,喊一声:

  “咄!”把鹦鹉的“雅兴”给打断,然后转身过来,劝慰丽太妃。

  正摇着手,还未开口,外面朗声宣报:“母后皇太后驾到!”

  于是丽太妃慌忙拭一拭泪痕,一面起身,一面不安地说:

  “哟!我这副蓬头垢脸的样子,可怎么见驾啊?”

  双喜动作敏捷,取过一把黄杨木梳,先替她把头发捋一捋平,可是来不及戴上“两把儿头”,东太后已经踏了进来。

  丽太妃先迎面请了个安,接着便奉太后上坐,待行大礼。

  “不用,不用!”东太后指着丽妃的卧房说,“我到你屋里坐坐!”

  双喜听这一说,便先赶过去打起帘子,东太后一进屋,在北窗下大行皇帝常坐的那张“西洋梭化椅”上坐下,丽太妃跟了进来要磕头,让她止住了。

  “双喜呢?”

  “奴才在这儿伺候着哪!”双喜娇滴滴地在门外答应了这一声,随即也掀帘进屋。

  “你倒好!让你出来办事,一去就没有影儿了。”

  双喜有意要显一显她在东太后面前的得宠,毫不在乎地笑道:“我正伺候丽太妃,等梳妆好了,要过去请安,谁知道你老人家等不及,倒撵了来了。”

  “也不是我等不及。”东太后看着丽太妃说道:“我想一想还是不要你上我那儿去的好,省得见了面,有人不痛快,给冷脸子你看。有两句话,还是我自己来跟你说吧。”

  这是指西太后,一见了丽太妃,总是冷冷地爱理不理。太后如此体恤,她又感激、又酸楚,强忍着眼泪答道:“太后的恩典,天高地厚,只怕我今生报答不尽了!”

  “你别这么说。”东太后的语气极平静,“我也不是对你特别好。对你好,也只能摆在心里,宫里这么多人,不能让人说我偏心。只是大行皇帝临终之前,一再嘱咐,要我好好儿照应你。你也该想着他身后还不放心你,自己当心自己的身子。象驾崩的那一天,你生了那么个拙主意,万一发觉得晚了,一口气接不上,你倒是落了个殉主的美名儿,叫我将来可怎么有脸见大行皇帝?”

  这一番话责备得很严,丽太妃十分惶恐,双膝一跪,涨红了脸说:“太后教训得是。从今以后,我一定时刻记着太后的话。”

  “对了,这你算是明白了,起来吧!”东太后极欣慰地说,“我还告诉你一句话,你带着大格格,九月二十三跟我一起回城。这一趟回去,也跟来的时候差不多,路上也舒服不到那儿去。你趁早把身子养养好,才吃得了这一趟辛苦。”

  “是!”丽太妃站起身问:“太后喝什么?我这儿还剩下一点儿好‘碧螺春’,沏了来你尝尝。”

  “不必了!我得走了。”东太后起身又说:“我把双喜留在这儿,让她陪着你说说话,解个闷儿。”

  这就是东太后的以德服人。丽太妃送了她回来,不住感叹,如槁木死灰般的一颗心,也渐渐萌发了一丝生趣,她留双喜在那里吃饭。各宫妃嫔都自己有小厨房,银米食料,定下分例,按月或按日支领,丽太妃占便宜的是有个大格格,皇女的分例仅次皇子一等,并在一起支用,相当宽裕。而且大行皇帝在日,除了正膳由御膳房伺候以外,消夜小饮,常由这里当差,掌勺的宫女,手艺极高,所以丽太妃宫中的饮馔精洁是有名的。这天为了巴结双喜,小厨房里特别做了几样好菜,小锅烹制,一离火就上桌,光是这一点,就是御膳房貌合神离,虚有其表的大件菜所不及的,因此,双喜以作客的身分,摆脱拘束,放量吃了一顿好的。

  吃得太饱,须饮加姜熬浓的普洱茶消食,才喝了一碗,到了宫门下钥的时候,沉默得太久的丽太妃,难得有此心境比较开朗的一天和可以谈得来的一个伴侣,所以听说双喜要走,顿觉黯然,怯生生地只把一双仿佛充满了离绪别意的眼睛望着她。

  双喜原就舍不得走,再看到她的神情,益觉于心不忍,便把心一横说:“反正我是奉了旨的,今儿不回去也不要紧。跟太后去回一声就是了!”

  这一说,丽太妃愁眉顿解,立刻叫了一个太监到烟波致爽殿去奏禀,说双喜奉懿旨陪伴丽太妃,得要明天上午才能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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