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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全传_高阳【6部完结】(672)

  “店里叫我赛二爷。我本名叫梦兰,你就叫我名字好了。”

  一说曹梦兰,余庄儿想起来了,失声说道:

  “原来是状元夫人!”

  赛金花笑笑不答,指一指烟盘对面说:“来,躺着!替我烧一口。”

  “相公”伺候“老斗”,烧烟泡是份内之事。余庄儿心里很不情愿,故意拿北方“优不狎娼”的规矩作借口,歉然笑道:“赛二爷,我们的行规,可不兴这个!”

  赛金花一听就明白了,他是故意倒过来说,心中冷笑:你别昏头!你当你自己是嫖客?

  这样想着,便随手拉开梳妆台,两指拈起一张二十两的银票,递了过去。

  “你这是……?”余庄儿愕然。

  赛金花斜睨微笑,“叫条子不就得开销吗?”她说。

  这是很不客气的话。但余庄儿不敢驳她,京里优不如妓。道光以前,相公见了妓女,得请安叫“姑姑”,如今的规矩虽不似前,但果然认起真来,余庄儿在理上要输。而况,赛金花此刻又是以“曹老爷”的身分叫条子,情况更自不同。余庄儿无奈,只好道谢接下。

  一接了银票,便得照伺候老斗的例规行事。余庄儿撩袍上炕,拈起标签子,烧好一个“黄、松、高”的烟泡,装上烟斗,然后从袖子里抽出一块雪白的纺绸手绢,抖开了擦一擦烟嘴,才将烟枪隔着灯递到赛金花唇边。

  赛金花并没有瘾,备着烟盘只为待客方便,就是要余庄儿打烟,亦不过借故安排一个同卧并首的机会。因此,几筒烟一口都没有吸下肚,喷得满屋子烟雾腾腾,却将余庄儿的瘾头勾了起来。

  “你真是糟蹋粮食!”他笑着说。

  “原是抽着好玩!”赛金花问:“你呢?”

  “我是烟嗓。”

  “那,你抽!”

  余庄儿巴不得这一句。用极干净俐落的手法,一连抽了八筒,不好意思再抽了。

  “你说你是烟嗓,这会过足了瘾,唱一段我听,行不行?”

  “怎么不行?不过,没有弦子,干唱也不好听。”

  “那就小嗓子哼一段。”

  余庄儿想了一下说:“我来一段‘醉酒’。这出戏与众不同,调门要低才够味。”

  哼了两句,发了戏瘾,余庄儿起身一面唱,一面做身段。一双眼似张似闭,飘来飘去,刻尽醉酒杨妃的荡漾春心,将赛金花勾得有些失魂落魄了。

  看看是时候了,余庄儿一个反身衔杯的身段,从背后弯过腰去,“噗”地一口吹灭了烟灯。

  ※ ※ ※

  从这天起,赛金花跟余庄儿两三天就得会一次面,每会必得关上好半天的房门。日子一久,梨园中谁都知道,余庄儿做了“状元夫人”的面首了。

  赛金花一半是喜爱余庄儿矫捷的武旦身段,一半也是有意笼络,赔身子、赔工夫之外,还赔上了好些银子。于是余庄儿死心塌地,为她逢人揄扬,其中有两个他的老斗,被说动了心,都愿一亲芳泽。一个与他同姓,名叫余诚格,安徽望江县人,光绪十五年己丑的翰林,开坊补山东道监察御史才两年,已经参了好些人。御史除了“弹举官邪、敷陈治道”的本职以外,各道有不同的职掌,山东道“稽察刑部、太医院、总督河道、催比五城命盗案牍缉捕之事”,正管着地方治安,所以不但刑部、神机营、步军统领衙门、大兴,宛平两县,以及五城兵马司要买他的帐,连地面上权威赫赫的巡城御史,亦不能不礼让他三分。因此,八大胡同与所有的戏馆、酒楼、旅店,提起“余都老爷”无不畏惮。

  再有一个就是立山。他跟余诚格是所谓“水陆并行”的嫖友,不过平时各挑相好,互不侵犯,这回却走到一条道儿上来了。当然,在宏兴店的余诚格之与立山,犹如在口袋底的载澜之与立山。不过,赛金花的手腕虽不逊于绿云,无奈筑在宏兴店的香巢不如绿云那里宽敞,因此,常有不期而遇的时候。好在,彼此都不愿得罪对方,望影相避,还不致出现过于尴尬的场面。

  ※ ※ ※

  这天是余诚格先到。大年三十并无访艳的兴致,是特为躲债来的,不过既然来了,少不得温存一番。那知就在这时候,立山撞了来,赛金花的假母曹大娘赶紧将他在外间拦住。

  见此光景,立山心里就很不舒服,气冲冲地问道:“谁在里面?”

  “还不是你老的朋友,余都老爷!”曹大娘低声说道:“立大人,因为是你老的好朋友,所以我们姑娘……”

  一语未毕,立山发了旗人的“骠劲”,一拍桌子骂道:“什么混帐王八蛋的狗朋友!大青白日就堂而皇之地来割朋友的靴腰子!有这个情理没有?”

  曹大娘想不到他发这么大的脾气,急忙又陪着笑脸说:“只因你老是熟客,不比余都老爷不常来,所以请你老回避他一会,时候还早,回头再请过来。若说余老要割靴腰子,你老想,我们姑娘肯吗?”

  激动的立山,心浮气粗,听得上半段话,已忍不住盛怒,根本就不会再听下半段,当时跳了起来,戟指顿足地大骂:“死没良心的婊子!看我拿片子叫坊官把你们这伙轰出去,不准在京里住!真是好没良心的王八蛋!”

  这一下不但曹大娘,连刘秃子都吓坏了,却又不敢上前去劝,只听立山一个人敲台拍凳地大发脾气。最后,里间门帘一掀,赛金花衣衫整齐地出现了。

  “过年了,干吗生这么大的气?”她将立山两只衣袖按住,“气出病来,不是叫人干着急!”

  “哼!”立山冷笑一声,将脸扭了过去。

  “如果我知道你这么爱生气,早就不理他了!你倒想,他那一点及得上你,那一点叫人看得上眼?我为什么要理他?无非,第一、是你的朋友;第二、今天情形又不同。”

  赛金花一面说,一面观察立山的脸色,看说到这里,他的眼睛一动,脸微微往回一摆,是“倒要听听怎么个不同”的神气,便知自己的话说对了,正不妨装个好人。

  “也可怜!”她用同情的语气说,“看样子,他是躲债来了。躲债躲到我这里,大概也是无路可走了。我只好陪他聊聊,谈点儿西洋的风景,替他解解闷。人都有个僵在那里动弹不得的时候,你让一步,我自然会想法子叫他走路,这个扣儿不就解开了?”

  立山想想,自己鲁莽了些。口中虽不便认错,脸色却已大为缓和,正在想“找辙儿”说几句自己落篷的话,只听里间“呛啷啷”一声暴响,不由得愣住了!

  赛金花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急急忙忙又去安抚里面。掀帘一看,炕前砸碎了一个茶碗,炕上余都老爷直挺挺地躺着,本来抽大烟抽得发青的脸色,越发可怕。此时曹大娘与刘秃子亦赶了进来,见此光景,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弯下腰,去捡地上的碎瓷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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