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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全传_高阳【6部完结】(867)

  四个人私下都同意,要紧的只是“仍宜节劳,静养调理”八个字。

  下的药一共十四味:云茯、神苓、淮山药、细生地、麦冬、元参、杭白芍、霜桑叶、甘菊、金石斛、桔梗、竹茹、甘草、天花粉。略懂医道的人都看得出来,没有一味结结实实的烈性药,开这种不痛不痒的方子,无非敷衍差使而已。

  其时废立之说,甚嚣尘上,最后连各国驻京的公使都知道了,千方百计打听,不得要领。最后找到法国公使馆有个秘书,是门定鳌在广州的旧识,且识中文,便委他向门定鳌去探问究竟。要脉案、要药方,门定鳌都不敢应命,到逼得无法推诿了,他取水笔在干砚台上疾书“无病”二字,随即抹去,起身送客。

  “圣躬违和”的真相如此,越发惹起各国公使的猜疑。于是先则荐医,继则请觐见皇帝,都让慈禧太后责成庆王奕劻支吾了过去。门定鳌见此光景,深怕他从“无病”二字,已泄漏了极大的机密,惹来杀身之灾,托词在旅舍中为狐所祟,辞差出京躲祸。

  “中丞请试想,”杜钟骏讲完了这段故事,接着说道:“皇上根本没病,硬说他有病,万一出了什么大事,嫁罪于医,岂不冤哉枉也!”略停一下他又加了几句:“果真有此情形发生,不但我冤枉送命,而且亦会牵累举主。中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最后几句话,打动了冯汝弢,决定接受建议,且将此事搁着再说。

  ※ ※ ※

  一搁搁过年,冯汝弢接到京里知交的密信,说他有调动的消息。如果军机奏闻,慈禧太后不一定会同意。因为他之得任封疆,不过半年工夫,资望既浅,又无特殊政绩,在慈禧太后对“冯汝弢”这个名字几无印象,当然就会不置可否。

  因此,他的这个朋友劝他,应该从速设法打点,最好是走内务府的路子,常在慈禧太后面前提提他的名字,说说他的好话。

  看完这封信,冯汝弢忽有灵感,要慈禧太后对他有印象,得做一件让她常想到他名字的事,那就何不旧事重提,保荐杜钟骏进京。

  于是,他关照小厨房做了四样极精致的菜,携着一小坛陈年花雕,去看杜钟骏。当然,他的本意是决不肯说破的,只说接到京中来信,皇帝确是患了肾亏重症,而且访闻浙江巡抚衙门有此一位名医,问他何以不飞章举荐?

  “子翁,”冯汝弢很恳切地说:“我们且不说君臣之义,只拿皇上当个寻常病家,足下亦不能无动于衷吧?”

  这是隐隐以“医家有割股之心”这句话来责备他。杜钟骏虽未松口,但亦说不出坚拒的话,只是擎着酒杯在沉吟。

  “子翁,如果不嫌唐突,我还有不中听的话想说。”

  “尽管请说。”杜钟骏答说:“我亦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正就是怕有过失。如今子翁的名声,已上达天听,倘或迳自下诏行取,于足下面子似乎不好看。至于我,朝廷倘责以知而不举之罪,固然无词以解,若说我有此机会竟不荐贤,薄待了朋友,更是不白之诬,于心不甘。”

  话说得很深刻,也很委婉,杜钟骏再也无法推辞了。不过实际上有些难处,不能不说在前面。

  “既然中丞如此厚爱,我不能不识抬举。只是长安居、大不易!皇上果真是体虚肾亏,服药非百剂以上不能见效。穷年累月在京里住着,实在力有不逮。”

  “不用子翁劳神,自然是要替子翁预备妥当的。”

  冯汝弢表示,起码要替他筹三千两银子,带进京去,以备一年半载的花费。又说,内务府大臣继禄、奎俊都有交情,重重函托,自然处处照应,请杜钟骏尽管放心。

  居停如此殷勤,杜钟骏再也没话可说了。于是冯汝弢即日拜折,应诏荐医。批复下来,命冯汝弢派妥人护送进京。那知动手之前,杜钟骏自己生了一场病,等疗治痊愈,恰又是冯汝弢奉旨移调江西,少不得还要帮着办一办交代,就这样迁延到六月底才能动身。

  他是由上海坐海船北上。一到天津,由于冯汝弢预先已有函电重托,再则日常请脉,接近两宫的机会很多,难免垂询外间的舆论。一语之微,亦足以影响前程,因此直隶总督杨士骧,待以上宾之礼。不但盛筵款待,致送程仪,而且特备花车,亲自陪着进京。

  因为有杨士骧的照应,杜钟骏此行非常顺利,到处都受礼遇。到了七月十六那天,由继禄带领,半夜里出西便门到海淀,在颐和园先见了六位军机大臣:庆王奕劻、醇王载沣、张之洞、鹿传霖、袁世凯,以及入军机不久的世续,然后在内务府朝房待命。先有个六品服饰的官员在,请教姓氏才知道他就是慕名而未识面的陈莲舫。

  未及深谈,陈莲舫便已奉召,匆匆而去。过了有半个钟头,继禄走来领着他到了仁寿殿,做个手势示意他在帘外等待,然后悄悄掀帘入内。

  一帘之隔,咫尺天颜。杜钟骏做梦也不曾想到过,会有这么一位天字第一号的病家,一时不知道是兴奋、惊异,还是畏忌,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不安得很。就这时候,陈莲舫已经出殿,继禄在里面连连向他招手。

  杜钟骏战战兢兢,到了殿里,照预先演习过的仪注,先向面西而坐的慈禧太后行了一跪三叩首的大礼,转而向面南的皇帝也是一跪三叩首,只听慈禧太后问道:“你就是杜钟骏?”

  “是!”杜钟骏略移一移膝,向东回答。

  “冯汝弢说你医道很好,你要替皇上用心号一号脉。”

  “是!”

  这时继禄轻声提示:“请脉吧!”

  于是杜钟骏起身走到皇帝面前,在一张半桌侧面,已放了一个拜垫,杜钟骏复又跪下,用两只手替已将双手仰置在半桌上的皇帝诊脉。

  由于疾趋入殿,起跪磕头,加以心情紧张,天气又热,杜钟骏忽然觉得气喘,便屏息不语,静待气平。而皇帝有些不耐烦了。

  “你瞧我的脉怎么样?”

  杜钟骏已经受了嘱咐,慈禧太后最恨人说皇帝肝郁,皇帝自己最恨人家说他肾亏。所以杜钟骏的答奏,很谨慎地避免用这些字眼。

  “皇上的脉,左尺脉弱,右关脉弦。左尺脉弱,先天肾水不足;右关脉弦,后天脾土失调。”

  “我病了两三年医不好,”皇帝问道:“你倒说,是什么缘故?”

  “皇上的病,非一朝一夕之故。积虚太久,好起来也慢。臣在外头给人看病,凡是虚弱与这个病差不多的,非两百剂药不能收效。所服的药有效,非十剂八剂,不换方子。”杜钟骏又说:“一天换一个医生,药效就更慢了!”

  “你说得对!”皇帝高兴些了,“你拿什么药医我?”

  “先天不足,要用二至丸;后天不足,要用归芍六君汤。”

  “好!就照这样开方子,不必更动。”

  “是,是!”杜钟骏连连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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