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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全传_高阳【6部完结】(897)

  “听太监们说,皇上自己也常常看医书,俗语说的‘久病成医’,皇上也懂医道了。有一天把自己的病情写了张单子,等陈大夫开了药方,皇上把他叫去,拿自己开的单子跟脉案一对,完全是两码事。当下便拿陈大夫狗血喷头训了一顿。不过,还没有今天下午碰的钉子大!今天下午,皇上把陈大夫的药方掷在他脸上,还说了句‘我的病都误在你手里,死了也饶不了你们!’”

  听了这段新闻,杜钟骏别有意会,陈莲舫毕竟把太医院得罪了。当六名御医请脉之初,宫内曾交下太医院为皇帝所开的药方两百多张,脉案前后矛盾,莫衷一是,固非深于医理者不辨,但论用药,凡是稍知医道的,即能指出谬误。既用性热的干姜、附子,又用性寒的羚羊、石膏,一会用大黄、枳实攻,一会又用人参、紫河车补,应有尽有,无所不备。这两百多剂药亏得皇帝是挑着服,倘或尽数服下,早就不治了。

  这些话,见机的人只是腹非而已,陈莲舫曾打算上奏痛论一番,后来听人相劝,打消了原意。不过偶尔也发发牢骚,必是太医院的人听到了,在皇帝面前不知说了他什么坏话,以致大碰钉子。

  “杜老爷,”赵掌柜问说:“我有点纳闷,陈大夫也是名医,莫非连皇上的什么病都瞧不出来?”

  “那决不至于。”

  “既然不至于,可又怎么老碰钉子?莫非是怯场,一见了皇上,把他的本事吓回去了?”

  “这也不会。”杜钟骏答说:“大概他也知道,给皇上请脉,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故意这样子,为的是希望皇上不找他,就可以回家。”

  “是!”赵掌柜深深点头:“大概他回家也快了!”

  杜钟骏懂得他的意思,龙驭上宾,各省所荐的医生,自然各自回乡。处分是决不会有,可是下诏征医,结果是将应该治好的“今上”搞成一位“大行皇帝”,不但于心不甘,更怕一回家乡,笑骂都来,日子很不好过。

  因此,辗转中宵,始终不能入梦,到得四更时分,起早赶路的旅客,嘈杂不堪,越发令人心烦。杜钟骏索性就不睡了,漱洗早餐,衣冠整齐地坐等内务府派人来接。

  ※ ※ ※

  “皇上怎么样?”明知是多余的,杜钟骏仍旧问了出来。

  “仍旧是那样子。”继禄答说:“倘或一下子变好了,反倒是不好了!”

  这话初听不可解,细想才明白,他是在说“一下变好”必是“回光反照”,已入“大渐”之时。

  “皇上今儿不能起床了……”

  继禄一语未毕,自己停止,脸望窗外,杜钟骏也向外望,只见世续匆匆而来,手里持着一张纸,一进门便说:“有朱谕,你们都看一看。”

  此非宣谕,礼数不妨马虎,增崇站得近,接过朱谕看了一遍说:“内务府的人决不敢,既有朱谕,就再切切实实告诉他们就是。”

  “对了!不但要切实告诉他们,还得切实稽查。这件事关系既大,一点儿都不能疏忽。”

  这时朱谕已到了继禄手中,杜钟骏探头望去,看得很清楚,写的是:“皇帝病重,不许以丸药私进。如有进者,设有变动,惟进药之人是问!”

  “是了!”继禄将朱谕还给世续,望一望增崇,提出建议:

  “中堂,我看皇上寝宫将加派护军看守。”

  “不好!不好!瞧着不成样子。”世续说道:“你们只多派得力可靠的人,暗中留意就可以了!”

  其实已将近午,瀛台方始传旨请脉,吕用宾与施焕在仪鸾殿为慈禧太后看病,所以杜钟骏与周景焘临时凑成一班,但请脉时仍是个别入内,杜钟骏在先,周景焘在后。

  请脉仍在左首那间屋子,也仍是靠窗的那张炕床上,不过前一天还能起坐,这天是睡在炕上,旁边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太监,薄棉袍外面套一件蓝色宁绸的背心,神色很平静,毫无忧戚之容。

  皇帝先是朝里睡着的,太监略略提高了声音说道:“杜大夫来给万岁请脉。”

  于是皇帝很吃力地翻过身来,杜钟骏跪下行了礼,抬头望去,只见皇帝的脸色发黑,双眼失神,看了杜钟骏一眼,将头转了过去,把一只手伸出来,杜钟骏拿一卷书卷起来将他的手腕垫稳了,开始诊脉。

  脉象更不好了,疾劲而细,心跳得很快,但已有衰竭之势。另一只手在炕床里面,诊按不便,实在也就无须再诊了。

  “皇上大解了没有?”杜钟骏问那太监。

  “没有。”

  “进了什么食物?”

  “什么都不想进,只想喝水。”

  “晚上睡得好不好?”

  “那睡得着啊?”那太监的语气,似乎觉得他问得好笑。

  这就不必再问了,杜钟骏磕一个头,起身退出。与周景焘会合在一起,默默地回到内务府公所。

  “怎么样?”奎俊迎上来问。

  “毫无转机!”杜钟骏率直答说。

  “周老爷看呢?”

  “很难了!”周景焘大为摇头。

  “那就请开方子吧。”

  方子很难开,但不能不开。杜钟骏将前一天军机大臣的话,告诉周景焘说:“照实而书,一定又要拿回来改,写得轻了,关系太重,担当不起,老兄有何高见?”

  “我不怕麻烦,宁愿军机那里通不过拿回来改。至于老兄,既然昨天已由醇王关照不必写,就不必自己再找麻烦,照上一张方子,拿语气稍为加重一点就是了。”

  “正是,正是!高明之至。”杜钟骏完全接受他的建议,将方子开好,送到内务府公所。

  这时吕用宾与施焕,已由仪鸾殿请脉回来,内务府三大臣一齐迎了上去,似乎是有意要避开闲人似的,将吕用宾与施焕拥到一边,而且交谈的声音不大,杜钟骏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但可猜想到,必是询问慈禧太后的病势,而且还可以从久谈不休这一点上,推知病势棘手。

  ※ ※ ※

  由于两宫的病势增重,军机大臣都是心事重重,袁世凯尤为苦闷。他一生遭遇无数风波,但不管如何困难,总有办法可以拿得出来,唯独这一次一筹莫展。

  这是因为忌讳太多。说慈禧太后的病情可虑,固是忌讳,打听太后与皇帝的病,孰轻孰重,更是忌讳!

  再有一重忌讳是满汉之间的界限。从戊戌政变以后,彼此的猜忌益深,新官制一出,平空裁减了好些卿贰大员的缺,更使得争权夺利益为激烈。如今的风气是,亲贵排斥宗室,宗室排斥八旗,八旗排斥汉人。天下不但是爱新觉罗的天下,甚至只是宣宗一系的天下。如果皇帝驾崩,大位谁属,是近支亲贵们的家务,与汉人无关,甚至亦与远支宗室无关。所以军机大臣中,鹿传霖对此漠不关心,张之洞最识忌讳,有意避而不谈,于是袁世凯想谈亦无可与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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