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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官册_高阳【完结】(25)

  “是吴祭酒的谬赞之词。”

  “对了,是吴梅村。”安珠瑚接着便念了一首诗:长沙寒倚洞庭波,翠嶂丹枫雁几过,虞帝祠荒闻野哭,番君台回散夷歌;关河向晚鱼龙寂,亭障凌秋羽檄多,牢落楚天征战后,中原极目奈愁何?

  念完,安珠瑚问道:“这是你十三岁那年做的诗,是不是?”

  “是!”公堂上能够谈诗论艺,吴汉槎的心情便轻松了,从容答道:“原作一共八首,是仿少陵的《秋兴》八律。少年胡说,请大人指教。”

  安珠瑚谦虚地笑笑,接着又问:“你现在能不能马上再做一首?”

  吴汉槎便即答道:“遭命,请大人出题。”

  “自然是即事。”

  “请大人限韵。”

  安珠瑚想了想说道:“就是‘囚’字吧!”

  “囚”字是十一尤的韵。等安珠瑚命人给了纸笔,吴汉槎已经有了半首;于是一面磨墨,一面构思。磨好了墨,铺纸在地,先伏身提笔写下了题目:“四月四日就讯刑部江南司命题限韵立成”,接着振笔疾书:

  自叹无辜系囗鸠,丹心欲泪先流。才名夙昔高江左,谣琢于今泣楚囚;阙下鸣鸣应痛哭,市中成虎自堪愁。圣朝雨露知无限,愿使冤人遂首邱。

  把诗呈上堂去,安珠瑚看了看说:“急就章难免草率,也就是这个样子了。”

  这首诗,吴汉槎自己也知道做得不好,所以磕个头说:“愿大人矜怜,有冤待雪,此时此地,出语不工。”

  “我尽力而为,看你的造化吧!”

  于是吴汉槎仍旧被押回拘系之地,那地方自然在刑部,却非监狱,各州“火房”,凡是不曾定罪的官员,都暂时监禁在此。内部行动自由,有钱的话,生活亦可以很舒服。吴汉槎在火房中,依然读书饮酒,闲下来与难友分韵刻烛,彼此酬唱,不脱文人的积习。

  跟他在一起的难友,有“海昌相国”陈之遴与他的儿子陈直方、陈子长;陈之遴以“贿结内监吴良辅”的罪名,为北派打了下来,此时正待罪刑部。陈直方右眼失明,是吴梅村的女婿;陈子长则与吴汉槎年龄相仿,结成了患难之至交。

  再有就是方拱乾父子。方拱乾虽曾复奏,并引用载明科名年籍的“齿录”,证明他与方犹并非同宗,但皇帝在“办南士特严”的定见下,连方玄成一并革职下狱。

  由于彼此同在患难,加以气味相投,因而对吴汉槎这天的遭遇,都为他庆幸不止,说是经此考验,而且安珠瑚是如此矜怜,冤枉必可洗刷。

  吴汉搓是冤枉的。江南总督郎廷佐以“采访”所得,奏复朝廷,说南闱案中“显有情弊”者九人,将吴汉搓列名其中,实在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你自己总应该知道。”陈之遴问吴汉搓,“倘或是结怨于人,总也应该知道,冤家是什么人?”

  “不瞒相国说,我亦茫然。上个月初九,到礼部报到,谁知被逮!我当时有两首诗,颇能道出心情。”

  接着,吴汉搓便念那两首“口占”的七律:仓皇荷索出春官,扑面风沙掩泪看。自许文章堪报主,哪知罗网已摧肝!冤如精卫悲难尽,哀比鹃啼血未干。若道叩心天变色,应教六月见霜寒。

  庭树萧萧暮景昏,哪堪缧绁赴圜门!衔冤已分关三木,无罪何人叩九阍。肠断难收广武哭,心酸空诉鹤亭魂。应知圣泽如天大,白日还能炤覆盆。

  陈之遴亦是受冤甚深,对这两首诗,真所谓“感同身受”,所以连连点着头说:“一字一泪,不堪卒闻。”

  “但愿‘圣泽如天大’!”方拱乾比较乐观,说了这一句又问吴汉槎:“听说你跟汪苕文不和?汪苕文的气量是出了名的偏狭,莫非他造了你什么谣言?”

  “这就不知道了。”吴汉槎答道,“苕文气量虽狭一点,到底也是饱学之士,想来不至于。”

  “这要看你跟他结的怨如何?”方拱乾说:“‘怨毒之及于人,甚矣哉’!一时失检,遗无穷之祸,也是有的。”

  他说这话是“夫子自道”,指得罪了刘正宗那件事,但吴汉槎觉得他跟汪琬——字苕文,又号尧峰——的情形,并没有这么严重。

  “一次在我家乡吴江,一起出东门到垂虹桥去散步。我一时狂妄,引袁淑的话对苕文说:”江东无我,卿当独步!‘“吴汉槎说:”苕文素性自负,不甘居人之下,听见我的话,自然很不舒服、所谓结怨如此而已!“

  “那就难怪了!”方拱乾说:“如今你在刑部火房,汪苕文就可以独步江东了!”

  他的话谑而虐,大家笑归笑,却都凛然有人情险峻之感。

  安珠瑚果然是苦心回护吴汉搓,七月下旬奏复全案时,特地将面试吴汉磋的情形,详细叙明,同时附上了他的原作。

  “仓车之下,有此捷才,也还难得。字也写得不错!”皇帝看过吴汉楼的诗稿,这样嘉许;但是对于整个案子审问的结果,皇帝非常不满,“这一件大案,问得这样子轻,是何缘故?”

  于是降下一道上谕,除了方犹、钱开宗“正法”以外,十七名房宫,大都是浙江各县举人、进士出身的知县,一律绞杀。“显有情弊”的九名举子,包括吴汉槎、方章钺在内,“俱着责四十板,家产籍没入官,父母兄弟妻子并流徙宁古塔。”其中有个姓程的在逃,责成江南总督郎廷佐、漕运总督亢得时,尽快抓来治罪;如果抓不到,便认作郎、亢二人“受贿作弊”,有意买放。

  从清军入关,十四年以来,从未下过如此严厉得不讲情理的谕旨;同时对江南士林,怀着极深的成见,更为显然。因此,谕旨发抄,朝野震惊,而知道内幕的人,所感到的悲愤是,这都出于汉人的自相残杀:“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除了痛心饮泣以外,什么话都不用说了。

  话虽不说,暗中却有行动,尽量把无辜受牵连的“父母兄弟”,设法开脱,不随“正犯”一起充军——吴汉槎就是如此,堂上双亲和两个哥哥,都得留在关内;他的妻子葛氏,亦可暂缓出关,只有吴汉槎于身就道。

  遣戍是在顺治十六年闰三月初一,吴汉槎自己写了一首《将赴辽左留别吴中诸故人》的长诗;然而传遍遐迩,脍炙人口的是,江南士林魁首吴梅村所写的一首《悲歌赠吴季子》:

  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魂消别而已;君独何为至于此?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

  十三学经并学史,生在江南长纨绮;词赋翩翩众莫比,白壁青绳见排低,一朝束缚去,上书难自理。绝塞千山断行李,送君泪不止,流人复何倚?彼尚愁不归,我行定已矣!八月龙沙雪花起,橐驼垂腰马没耳,白骨皑皑经战垒,黑河无船渡者几?前忧猛虎后苍囗,土穴偷生若蝼蚁;大鱼如山不见尾,张鳀为风沫为雨;日月倒行入海底,白昼相逢半人鬼。噫嘻乎悲哉!生男聪明慎莫喜,仓颉夜空良有以。忧患只从读书始;君不见,吴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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