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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官册_高阳【完结】(3)

  荐雄征牍挂衡门,钦召金牌插短辕。京兆酒钱分赐后,大家携醵众春园。

  有一天雅集,正当兴高采烈之际,有人托跑堂送了一首诗到席间,结句是:“从此长安传盛事,杯盘狼藉醉巢由。”巢父、许由是上古高士。许由居颍川之滨,帝尧召为九州长;许由听得这话,认为他的耳朵都已受污,因而以颍川之水洗耳。当时巢父正在牧牛,怕许由洗耳的水污了牛口,特地牵牛到上游去饮水。举此典故,讥讽得非常刻毒;然而这无非是不与其选的人,有意轻薄而已。

  “轻薄出于自取!”这是陆陇其所说的话——他是浙江平湖人,字稼书;曾祖名叫陆溥,在江西丰城当县丞,有一次押运军饷到南京,夜过采石矶时,忽然发现船中漏水,他跪下来向天祷告:“船中如果有一文钱是由非法而来,愿葬身鱼腹。”就在祝祷自明心迹以后,船不漏了!天亮检视,船底破了一个洞;但是,有水草裹着三条鱼,恰好塞住漏洞。以后他的儿子也就是陆陇其的祖父,纪念先德,特地将他的新居题名“三鱼堂”;陆陇其的文集也就叫《三鱼堂集》。

  他是康熙九年的进士,讲理学专家朱子;但绝不是空谈心性的腐儒。康熙十四年授职为嘉定县令,县令虽小,可以“灭门”,而陆陇其从不用他“父母官”的权威,老百姓打官司,他不派如狼似虎的皂隶去抓人,如果是宗族相争,找他们的族长;乡里相争,则找当地的长者,或者叫原被两告自己相约而至,细诉曲直。

  他的听讼,全遵感化的宗旨,常常有父子反目,兄弟相仇,打上了官司;经他苦口婆心,反复开导,被劝得相拥而泣,和好如初的。

  做县官的两件大事:刑名、钱粮。追完钱粮称为“比”;比期一到,不完就要打屁股。他定了一种“挂比法”;挂是褂名,到比期把欠粮的名字公告出来,等百姓自己来完。同时找了欠粮的人来,这样劝告:“钱粮是朝廷的国课,不是进我县官的腰包。你们如果重视公事,完请钱粮,身心俱泰;我亦就可以安逸了。我的安逸不是在家里享清福;是可以匀出工夫来替一县做事。你们想想看,我跟你们没有仇,何苦一到比期就要打你们。再说,一动刑,你们要私下给皂隶‘杖钱’;如果雇人代为受比,有行情的,要给两百个制钱。这些钱都是白花了的;不但白花,还落个欠粮被打屁股的丑名声,与其如此,何不把这些钱省下来凑正数。一次完不清,分两次、三次都可以。”

  这个分期完粮的办法,也是陆陇其独有的,名为“甘限法”;到期不完,甘愿倍罚。老百姓听这位县大老爷如此苦心调护,不能不识好歹,所以江南的钱粮,总是嘉定县完得最快,欠得最少。

  他到嘉定的第二年,因为朝廷讨伐吴三桂,各省征饷,每一县都是正供尚且征不足,额外加征,自然更感困难,但嘉定的成绩优异。陆陇其出一道告示说:“我绝不贪恋一官,为百姓向朝廷争,即使革职,亦无遗憾,但这样做对你们没有好处,因为朝廷已经出兵,粮饷不可不筹,所以争也无用,徒然耽误正事。”然后,他又派人到每家投一张名帖,作为亲自拜托的表示。嘉定老百姓不忍他们的县官为难,踊跃捐输,一个月不到,征了十万两银子。

  然而,从古到今,凡是清官,大致总不为上司所喜。陆陇其的上司,江宁巡抚慕天颜,操守并不见得好,各县都经常有馈献,只有陆陇其不送红包。到了巡抚做生日那天,属下送礼,唯恐不丰,陆陇其登堂拜了寿,取出一正布,两双鞋子,说是他的家人所制,不是取自民间,特以呈献巡抚作寿礼。

  慕天颜笑着辞谢,心里很不高兴。但是,陆陇其深得民心,要想动他不容易;最后想出一计,上奏请行“州县繁简更调法”,接着奏劾陆陇其,说嘉定是大县,政务繁冗,陆陇其的“操守绝一尘”,但“德有余而才不足”,宜调小县。

  奏疏到京,照例交吏部审议。左都御史魏象枢为陆陇其不平,因而上奏,说如今地方官,惟恐操守不佳;既知陆陇其“操守绝一尘,何不留以长养百姓?请严饬诸督抚,大破积习,勿使廉吏灰心,贪风日长。”皇帝认为这话说得有理,不准慕天颜的奏请。

  而结果陆陇其毕竟还是让慕天颜攻走了。那是由于一个极小的过失,甚至不是过失,是慕天颜的欲加之罪。

  事起于一件命案。有个姓徐的商人,在收取了帐款回家的途中被杀,凶手不知是谁?等地保进城禀报,陆陇其立即带了刑房书办和件作,下乡相验。

  照例的,苦主一定会在现场送状,哭诉缉凶,为死者伸冤。但凶手虽逃得不知去向,也不知姓甚名谁,而徐家的长子在状子上,却指得明明白白,是他家的一个仇人下的毒手。陆陇其准了状子,回到衙门,立刻就发火签,把苦主所指控的凶手,一个姓张的屠夫抓了来。

  张屠夫素行不端,一脸的横肉,看样子倒真像个能干出那种谋财害命的勾当的恶人。然而上得堂去,极口呼冤;陆陇其听讼,一向冷静,总要让被告尽量申诉,除非有种种证据,断定犯人是在狡赖,不用刑罚。所以这时虽觉得张屠夫相貌凶恶,却不敢存着丝毫成见,只在口供上盘驳。

  “你跟姓徐的,是如何结的仇?”陆陇其问道,“人家状子上,说得明明白白,你曾经‘一再扬言,非杀徐某人不可’,可有这话?”

  “那是小人喝了酒胡说,作不得准。”张屠夫供道,“小人跟姓徐的结仇,原是为了祖坟的风水;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打从小人上一辈子就结了冤家的。”

  “俗语道得好,‘酒后露真情’;如果不是你心里一直在想着杀姓徐的,喝醉了酒,就不会说那种话!”

  “青天大老爷明鉴,想归想,做归做。譬如说,有那讨饭的,走过小人的肉案子,每每望着架子上的猪肉流口水,也许他心里在打算着偷一块走,莫非小人就赖他是贼?”

  “咄!”值堂的皂隶,厉声呵斥。“你怎么顶撞大老爷?”

  张屠夫的话很厉害,若是别个县官,一定痛斥他“奸刁利口”,说不定就先打一顿板子,然而陆陇其却并不生气,不但不生气,还觉得他的话说得极有道理—一这个道理,陆陇其最明白,他是口不离“程、朱”,躬自实践,言行必符的人,“程、朱”的心性之学,修养所重,就在心不起恶念。所谓“不欺暗室”,不是说暗室中虽无人得见,而仍能把握得住,不做坏事;是说心无作恶的念头,虽在暗室,亦与明处无异。能有这样的功夫,就是圣贤!如何能期望于凡俗世人;自己不也常有鄙吝之念?只是能够自制自省而已。

  于是他摇摇手阻止皂隶,同时平静地对张屠夫说道:“你倒也说得坦白,我此刻也不必问你心里的事。只是光亮这句话,洗刷不了你的嫌疑。莫待我用刑,你自己说实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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