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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萦_高阳【完结】(10)

  宋邑无奈,只好想出些话来百般劝慰,而淳于意始终悒郁不欢,天气又热,这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可真是难挨。第二天一早,淳于意一个人凄凄凉凉回阳虚去了。

  03

  到家是八月初,新凉天气,风光渐佳,而淳于意却无心领略。

  不知何时起始,他的脾气变得很暴躁了。敲门敲到第二追还不见动静,马上就要冒火,正这时候,门内有了回音。

  “是谁啊?”是水边柳下春驾砖的那种声音,娇而脆,仿佛摔在地上能断成好几截似的。

  听这声音,淳于意的火气,立即消失得无形无踪,显现了自离临淄以来第一次才有的笑容,提高了声音答道:“是我。缇萦,快开门!”

  开门出来的缇萦,仍然是他想象中那样,羊脂玉般的脸上,嵌着一张淡红色的小嘴和两粒黑亮亮的眼珠,头发似乎刚刚膏沐过,挽着松松的一个高髻,散发着幽幽的香味。

  “爹,你怎么这么快就回家了?不是说要在宋二哥那里住上三个月吗?”缇萦张大着眼,惊喜交集地问,一面从她父亲手里去接药囊。

  “你高不高兴?”

  “嗯!”缇萦重重地点着头,又深深看了一眼,“爹,你瘦了!”

  “是吗?”淳于意摸着女儿的脸,“你倒像是胖了些。”

  “睡得沉,吃得香,自然该胖罗。只别大胖,咦,”她忽然诧异地四面看看,“阿文呢?”

  就这一问,问得人似乎遍体生寒。做父亲的沉着脸不响。

  “爹——”

  “去唤卫媪来帮着搬行李。”淳于意这样说了,转身向车旁走去。

  缇萦是极孝顺的,一看这情形,不知出了什么乱子,心里焦忧惊疑,只怕惹起父亲不快,丝毫不敢摆在面上。还勉力装出高高兴兴的样子,唤出在她家服役多年的卫媪,帮着御者把淳于意的行李搬了进来。

  然后,她亲手捧了盥洗用具来,一面伺奉,一面找些话来——这不难,问问一路的见闻,就有扯不断的话头,只是她极谨慎地避免提朱文。

  淳于意心头的阴霾,终于都溶化在她女儿的春风般的气息中了。

  但是,他也有相对消长的,对女儿的疚歉。

  而因此,他越发痛恨朱文。他不是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朱文和缇萦,或者可以配成一对。然而这个念头,立即为另一种警惕所掩没了,这个从小失教的家伙,偏偏才以济恶,就眼前的光景来说,要这么办,是葬送了缇萦的一生。无论如何,要看看再说,而且,无论是在朱文或缇萦面前,都不可透露一点这种意思。

  “唉!”他不由自主深深叹息。

  “爹!”斜着身子,把张粉脸偎倚在淳于意肩头的缇萦,嗔怨地说:“为何总是这样不快活?害得我都心里慌慌地。”

  做父亲的人,疚叹越浓了。他很快地装出笑容来安慰爱女。然而,他生来就是一个不会假装,不懂得如何敷衍别人的人,所以那龇牙咧嘴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缇萦知道父亲心里有痛苦,不愿让她分担。越是如此,她越想明瞭。 那自然是关于朱文的,自然不是好事。但是,朱文的人呢?连刚才卫媪都在问——

  一想到卫媪,她心里有了主意,借故溜到厨下,说了几句话重又回来。

  于是蹒跚的卫媪走了来问道:“阿文呢?可是在后面,何时到家?他的食量大,不要把胡饼做少了,不够吃。”

  “不必管他。”淳于意这样回答。卫媪是受了教的,便紧接着又问:“怎么?”

  “你不必问吧!”

  卫媪年纪大了,脾气有些倔,加以她也喜欢阿文,所以一听这话,顿时抢白:“家里少了一个人,我问都问不得一声么?”

  淳于意语塞,唯有报之以苦笑。缇萦一看这情形,怕又惹父亲生气,深悔多事,便站了起来。一面使眼色,一面把卫媪推走了。

  “我告诉你吧!”等她重新回到淳于意身边时,他握着她的手说:“我好恨,恨阿文不成材!”

  这话叫缇萦的心里难过,但是,她觉得他还是不要说什么的好。

  “我宽恕他多少次,总巴望他有一天会改过自新。可是这一次在临淄,我是真的绝望了,也真的忍无可忍了。”

  接下来,淳于意把朱文在临淄替大贾伟家的小儿,看病诈财的行为,以及宋邑想留他,而他傲然不顾,要去闯荡江湖的经过,细细讲一遍,只瞒着朱文买绣襦的那件事不说。

  一路听,一路把缇萦又气又恨得要掉眼泪。所气所恨的是,朱文深知父亲嫉恶如仇的脾气,就该时时检点,过去曾劝过他不知多少次了,就是不肯听人一句话。如今不知流落在何方?叫人牵肠挂肚为他担心。害己害人,太可恶了!

  想到恨处,她微咬着扁贝似的门牙说:“随他去!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要理他。”

  这话是淳于意所未想象的。等会过意来,心里顿觉宽松,他一直感到不安的是,怕他女儿失去一个青梅竹马的伴侣,表面不说,心里难过,此刻看她如此明白是非善恶,能够毅然割舍,岂不可喜?

  他在想,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要再说两句话,叫女儿死心塌地,永断瓜葛。于是他略略想了想,故意装作不信似的:“缇萦,你别骗我!”

  “骗?骗什么?”

  “阿文从小跟你一起长大,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会想念他?”

  “谁要想念这个没出息的人?”缇萦愤愤地又加上一句:“哼!我永远也不会想他。”

  这使得淳于意更满意,“好吧!”他轻快地说:“既然不想他了,就不必再谈他。你先到厨下看看,有什么饮食,先取些来我吃。”

  走出屋子,缇萦想哭,好不容易忍着,一直忍到夜间归寝,蓄积已久的眼泪,才得尽情一泻,枕衾上,无声无息湿了一大片。

  不知他此刻在哪里?她一直就只会这样想。除了一年两次去到嫁在近处的二姊家做客以外,她从未出过里门一步。无从想象一个人离开了家,还有何处可以安顿?

  他必须露宿在人家檐下。这个天气,风露中宵,容易得病;一病下来无衣无食怎么办?想到这里,心头如打翻了热酷似的,眼泪又流个不住。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哭干了眼泪。哭倦了神思,渐有睡意,仿佛听得窗外有声音,缇萦怕是穿窗而入的小窃,惊然一惊,微微抬头离枕,侧耳屏息,静静听着。

  是有声音,极低,好像在唤:“缇萦,缇萦!”

  奇怪了,何以有似幻似真的声音?她觉得有些头晕。对了,她想起曾听父亲说过,有种叫做“掉眩”的疾病,一个人忧思过甚,气血不调,就会有这种触处皆幻,疑神疑鬼的病象。赶快定下心来,排除杂念,好好睡吧!

  头一着枕,刚闭上眼,好不奇怪,那声音又来了。随后是碌碌一声响,似乎有样什么东西滚了过来,她伸手出去一摸,凭感觉就可以知道,握在她掌心里的,是她最爱吃的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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